一九五○年代。瑞芳。
地底下面幾百公尺深的地方,年輕的賴正元感到一股說不出來的沉重壓迫,不懂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種不見天日的鬼地方,分分秒秒都盼望能夠逃離。
但怎麼逃?誰叫自己要來到這裡!
眼前一片烏漆抹黑,彷彿連微弱的燈火也即將因為遭到吞噬而消滅。週遭的稀薄空氣在潮濕中倍感悶熱,幾乎隨時可以沁得出水。在這個只能讓一個人屈身鑽過的狹長地道裡,觸手可及的空間限制雖然隱不可見,憑著岩壁上的濃濃水氣仍能嗅得出距離的近迫。
賴正元回想起自己中學畢業之後,留在學校教了幾年書,不到二十歲就辭別父親賴德桂與祖父賴賢耀,獨自一人離開鄉下,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台北打拼。
在那個動盪不安的亂世,幾百萬的難民跟著國民黨政府渡過台灣海峽一起流亡到了台灣,多數聚集在台北,造成處處人浮於事,要找一份工作談何容易?
賴正元的運氣不錯,來到台北後,很快就在師大附中找到一份工作,幫忙收發文書。
師大附中的工作輕鬆,當然,薪水也低。這樣的生活雖然相當安逸,卻只能勉強度日,存不了什麼錢,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因此一些同事陸續離職,想要趁著年輕力壯換個工作多挣一點錢。
「再見。」不久前一個學校同事離職,靠著關係找到好差事。
「步步高升。」眾人一起向他祝賀。
「再見。」前幾天又一個學校同事離職,靠著家裡資金投入商場。
「財源廣進。」眾人再次獻上了祝賀。
沒有人脈背景,又要不偷不搶,怎麼樣才能找到收入高一點的工作,以便早日成家立業?
賴正元左思右想,決定到瑞芳去。
早在清朝年間,瑞芳就已經開始顯露出即將興盛的面貌。一八九五年中日甲午戰爭之後簽訂馬關條約,送來了日本殖民政權,但是瑞芳依然沒有受到影響。如今日本人戰敗離開,繁華了一百多年之後的瑞芳,依舊是冒險家與奮鬥者心目中的天堂
白天的瑞芳街道上滿是從各地湧來的壯丁,他們很快就會不顧生命危險躍入一個又一個的礦坑,並且繼續往更深的地獄裡鑽進,耗盡精力挖掘出一車又一車的金礦或煤礦;到了夜晚時分,瑞芳在盞盞紅焰似火的燈火中更顯綺麗,總會有許多礦工忘了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本來是拿命賺錢,歷劫歸來的他們寧可把自己辛苦入袋的大把鈔票擲向笑臉相迎的酒家女子,在歌舞相伴的醉夢中慶祝自己可以多活一天。
「請問一下,門口的佈告上面說這裡要招募工人,我想來應徵。」賴正元穿過一群渾身都是漆黑煤漬的工人,進到「榮隆煤礦」的辦公室內。
「好,把這些資料寫一寫,明早來報到。」一個看起來像是工頭模樣的人斜眼瞧了他一眼,隨口回應。
沒有多久他就發現礦工生活根本就不是人過的生活。
時常傳出的崩坑意外,讓恐懼感宛如在頭上盤旋不去的恐怖幽靈,壓得每一個必須天天深入地底的礦工都抬不起頭來;就算僥倖逃過了多次劫難,也沒有誤入酒家,一樣不可能全身而退,難以安享晚年,附近那些全身病痛的老礦工們就是各人最好的榜樣。
在豐厚薪水與心理壓力之間掙扎了大半年之後,賴正元走出地底,改行去挑煤炭。
挑煤炭的工作不必深入礦坑,心理壓力輕了許多,但是卻要在炙熱的大太陽底下不停扛起重擔,來來回回。過去在地底下分分秒秒思念的日頭,如今又嫌過於猛烈。一天挑下來,即使是身材強健、膚色黝黑的原住民獵人,也會在收工後累得趴在地上倒頭就睡,漢人之中的壯漢或許還可以撐過一時,一般年輕人可就難以應付了。
靠出賣安全或勞力終究也不能長久。賴正元心想。
「還有一個方法可以賺錢。要看你怕不怕髒?怕不怕臭?」這一天挑炭工作結束之後,朋友在聊天時說起他自己做不來的工作。
「什麼樣的工作?」
問清楚朋友做不來的是什麼工作之後,仔細想了幾天,賴正元決定離開生活了一年多的瑞芳,來到位於淡水河另一側的三重,投入了豬毛加工的工作。
豬毛加工的工作必須一再進出腥臭撲鼻的養豬戶與屠宰場,在血水聚流的溝渠中打撈早已從豬隻身上脫落正在污濁中載浮載沉的豬毛。這些豬毛集中起來後要多次清洗才能洗掉附在上面的血水髒污與濃厚臭味,這樣才能送去加工。做成豬毛製品後,不值錢的豬毛立刻變成受歡迎的商品。
既然豬毛加工的利潤還不錯,為了搶這碗飯吃,只好忍受一身臭味,還好剛開始雖然臭不可當,一段時間之後也就習慣了,了不起是回家之後多洗幾次澡。
賴正元在淡水河邊找了一塊三不管的荒地,自己動手搭蓋了一間可以遮風避雨的小木屋。
「離開家鄉這麼久,終於有了自己的房舍。」新屋初成之日,他看著破木板拼湊起來的簡陋屋舍,心裡第一次有了踏實的感覺。
幾年下來,賴正元終於存了一點錢,這間小木屋也多了一個女主人。小倆口新婚不久就為新家增添了一個小男主人。
「我們的孩子要叫什麼名字?」
「你念的書多,你決定就好。」抱著嬰兒的妻子洋溢著幸福微笑。
「就叫祥榮吧。」名字的第一個「祥」字是照著族譜「聖上達尊明,賢德正祥瑞」而來,至於第二個「榮」,或許是期望一家從此繁榮,也或許是為了紀念自己曾經為了賺錢而賭上生命的「榮隆煤礦」。
房子雖簡,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正以為一切都已經上了軌道,突如其來的一場感冒卻改變了整個世界。
「這是特效藥,你吃吃看。」賴正元的重感冒拖延多日,一位友人知道後來看他,掏出兩瓶成藥。
「謝謝。」
滿心感激收下,本來想一次全吃了,希望能夠早日康復,以便繼續做豬毛加工的工作賺錢養家。沒工作就沒收入,雖然這幾年已經存了一點錢,但是坐吃山空可不行。轉念一想,又決定先吃一瓶,另一瓶留著以後吃。
「正元,正元,你怎麼了?」當天半夜,妻子轉身碰觸到睡在身旁的丈夫,發現他全身燒得燙人,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
送醫之後才知道那瓶來路不明的成藥不但沒能治癒感冒,還引起了許多的併發症,幾乎致命,還好只吃了一瓶。
「醫生,請問我到底是什麼病?什麼時候才會好?」
「嗯,這個嘛,要再繼續觀察看看,這帖藥你先拿回去吃吃看,下星期再來回診。」醫生沒有正面回答病情,只是寫了一些藥方。
看起來,這個醫生也沒有辦法完全治好我的病。賴正元從櫃檯領取了價格昂貴的藥包,心裡有數,因為同樣的話他已經從不同診所聽了起碼幾十次。
當初病發之後被送進醫院住了多天,高燒雖然退了,但還是覺得頭痛昏眩,精神不濟,全身痠痛乏力的病症也一直沒有完全康復,連生活都不方便了,根本就沒有辦法出門工作。
幾個月下來,接連找過許多朋友介紹的所謂名醫,情況卻遲遲沒有改善。當初住院就把積蓄花掉一大半,現在每次看病也都要一大筆錢,這幾年的存款,早在上個月就已經用完,沒辦法,只好開始靠著向鄰居與朋友借錢來支撐開銷。俗話說,救急不救窮,幾次下來,知道情況的朋友只要看到他們夫妻上門,開始會面有難色,有些人甚至躲著不見面。
怎麼能怪他們?賴正元知道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甚至多數朋友都是在淡水河邊撘蓋違建討生活,他們大方把錢借出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拿回來,沒有急著催討前帳已經很夠意思了。
「家裡已經好幾天沒有米了。」妻子沮喪的說,手上抱著瘦小的嬰兒。
「喔,我晚一點再去找朋友週轉。」斜躺在木板床上的虛弱身軀本來已經昏昏沉沉,半閉著眼皮,感受到妻子的無助又勉強清醒了一些。但說是這麼說,卻不知道可以再去找誰借錢。屋外的天色又暗了下來,彷彿暗示著自己的前途。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陷入昏睡。
「咦,怎麼沒人回應?」睡夢中的賴正元彷彿聽到嬰兒的哭聲,在半夢半醒間呼喊了妻子幾聲,都沒有聽到平常的回應,只有嬰兒哭得更大聲了。睜開眼睛一看,空洞的木屋裡除了自己與嬰兒以外沒有其他人影。
奇怪,人到底去那裡了?會不會是自己想辦法去借錢買菜了?唉,這幾天真是苦了她。伸出微抖的手掌拍拍嬰兒,哭聲未歇,應該是餓了。
「乖喔,再等一下,媽媽就回來了。」
忙了一下,嬰兒哭累了又睡去,這才發現自己的肚子也開始咕咕作響。
到了日頭高掛,妻子還沒回來。
會不會出什麼意外了?整個下午,昏倦的腦中不時擔心獨自外出的妻子。
望著門口直到傍晚,始終沒有妻子的身影。
等了一個晚上,妻子仍然沒有出現。
這天之後,小木屋的女主人再也沒有回過這個家。
「日子還能過下去嗎?」家中早已粒米無存,自己又一身病痛,賴正元幾度自問。
「哇!」一陣嘹喨的哭聲把他從胡思亂想中喚回。
「但孩子是無辜的呀。」看到還在學步的稚齡幼子,輕生念頭頓時打消。
其實何必尋短?再拖上幾天,一屋子的病父弱子光餓也餓死了。
「好消息,好消息,公所把你評為二級貧戶了!」
正當絕望之時,里長送來了賴正元淪為貧戶的「好消息」。
二級貧戶的身份,除了微薄的緊急救濟金,更重要的是可以獲得去衛生所免費拿藥的「特權」。這些廉價藥物雖然無法根治病況,總算可以在不必花錢的情況下靠著藥物勉強撐住身體,繼續活下去。
政府的貧戶制度幫助了許多陷入生存困境的小老百姓,可以說是一大德政。其中,一級貧戶最慘,情況難以想像;二級次之,賴正元屬之;三級又次之。在賴正元因為貧病交加而成為二級貧戶的同時,台南的鄉下也有一位農民也因為生活困頓而成為三級貧戶,得享一點補助,他的兒子後來成為總統,被支持者暱稱為「阿扁」。
(連載中,待續)
作者為台灣藝術大學廣播電視學系教授
● 《樂觀,就會成功》書摘2,經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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