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台歷史記憶庫」計畫,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的兩岸故事」。
乾脆斷了音訊,免得牽腸掛肚
生了一場大病後更加思念對岸親人,姚雲龍鼓起勇氣寫家書,「音訊中斷三十多年,你們一定以為我早已不在人世,既然無法相會,乾脆斷了音訊,免得你們牽腸掛肚。」展讀舅舅回信,令他斷腸的說,「媽媽披頭散髮,拈香在手遙拜雲天,跪在地上呼我的名字,這樣叫孩子就想家、就會回家。」
窗外一片寂靜,天明前響起滴答雨聲,是初冬的淅瀝吧?姚雲龍腦海中浮起許多舊日思緒,片段又彷彿完整……,讓訪談悲喜交集。
先談到自己那段遙遠卻難以忘懷的夏日戀曲,高齡的百歲老兵竟然臉紅起來。他吐字異常清晰,湖北鄉音雖濃重,卻絕無百歲老人蒼老,一字一句朗聲喚起排灣族妻子「江美蘭」的名字,那是屏東冰果室夏日的浪漫老派邂逅,起源於老闆娘告訴穿軍裝的這批血氣方剛小伙子:「全村最漂亮的,就是江美蘭。」
江美蘭可愛的拿出身分證
姚雲龍心想,究竟怎麼漂亮?緣分終於來到,1960年,有一天,清香冰果室來了幾位少女,他猜那烏溜溜大眼睛的應該就是公認的「山地之花」,所以就大聲問,「誰是江美蘭呀!」未料大眼睛少女竟然很快回答,「我就是。」還拿出身分證證明,可愛逗趣極了。
「妳為什麼給我看身分證?」「因為我們小時候,好朋友聚在一起說悄悄話,大家就說,要找一個心愛的丈夫。」江美蘭直覺,帥氣的姚雲龍正是她等待的真命天子。
和排灣族的妻子相差十八歲,交往幾個月後便決定共結連理,夏日戀曲有藏不住粉紅泡泡呢!「我們那時候叫紅色炸彈,夠厲害的,我也投出一個,哈哈。」七月認識,九月就閃電結婚,「村莊最漂亮的那個,大家都在追,結果被我追上了。」百歲老先生呵呵的笑得好開懷,對一見鍾情的過往,樂不可支。
部落少女嫁給的不僅是漢人,還是軍人,更還是外省人,這可不得了,整個部落村莊大反彈,只有年紀輕輕,卻主見分明的江美蘭在滿城風雨下,堅持非卿不嫁。娶進才情優秀,又與人為善的妻子,「不像世俗女孩,只單純希望我永遠對她真情不改。」姚雲龍講妻子千百個好。
一場戰役一個衝鋒,幾千人就亡了
講完羅曼史,姚雲龍心緒一轉,提起自己與戰爭共生的坎坷身世,不禁悲從中來。1924年出生於湖南,在七七抗戰爆發成為流亡學生的1941年被抓去當兵,走上與年齡不符的長征之路,參與了國共戰爭的無數戡亂,順應時代大環境而認命。
從軍並非志願而被強押,充滿命運的捉弄。被抓兵的那天早上,無所事事上大街溜彎,突然聽到人聲喧嘩,「我們點名,要發餉了。」
正發愁身上沒有半毛錢,他一聽發餉,三步併兩步趕緊擠進人群排隊。「沒想到領餉後,當場就被當成壯丁,抓去當兵了。」連家都來不及回。
從軍原是身不由己,許多年輕人根本不知道領餉後,會糊里糊塗被抓走。他親眼看到保長領來兩個槍兵往老百姓家裡隨便一指,指到誰就抓誰,姚雲龍也沒逃過這一劫,只是多領到一點餉勉強充飢而已。
當兵日子千艱萬難,有時被綁起來像囚犯一樣,跟著部隊前進,瓷碗放在行軍背包裡還被撞爛掉,沒碗可以吃飯,只好到老百姓家借用香爐當碗湊合著三餐。最不堪回首的是上前線火拼,「一場戰役,一個衝鋒,幾千人就亡了。」歷經戰亂即將迎接百歲,耳聰目明的他,身體仍十分硬朗,而且熟悉3C資訊,每周都會在Facebook發文,寫下自己戰場上的從軍往事,濃濃的記憶出現在不間斷的書寫中。抗戰勝利後回故鄉當小學老師,1949年隨軍來台,經歷過八二三砲戰,「記得當年抗戰勝利被解編,少得可憐的遣散費,還不夠吃一碗大滷麵,怎麼有盤纏回家?」
家在千里之外呀!連買張火車票也不夠,流浪很久,還是老長官保住,1946年才幾經波折回到家。未料,國共內戰又烽煙四起,戰爭沒完沒了,他再度入伍當兵,一路從福州廣州到海南島,跟著部隊遷往台灣以為暫可喘口氣,那又想到再被派往金門前線打仗,砲彈像下雨一樣落下來,歷經四十四天的八二三砲戰,記憶裡全是槍林與彈雨,直到1973年以少校官階退伍。
從軍的記憶,在書寫中
姚雲龍異常清楚記得1958年隨隊駐防大膽的那段前線的枕戈待旦時光。俞大維擔任當時的國防部長,「這位時代巨人幾乎沒見過他兩肩掛星星的戎裝照片,只常見戴船形帽和墨鏡,穿短大衣和長統皮鞋的身影。」
八二三砲戰期間,姚雲龍記得金門有八個砲兵營,裝備是四種舊型的美式野戰砲,但與共軍相比,質和量皆居於劣勢。M55型八吋榴彈砲雖射程不算很遠,但精準度甚佳,且爆炸範圍大得驚人。「感覺上,這位世界知名的彈道學專家,似乎天天都在島上,看到大膽島上官兵每天清晨出來,鼻孔都是黑的,關心詢問後,得知是因為使用煤油燈,碉堡內空氣又不流通造成的。」於是,俞大維為大膽島送來一架發電機,命各碉堡都架起電線來解決問題。
得知島上缺乏淡水,俞大維又命相關單位送來一架海水變淡水機。發電機由南山營部連幹事任佩辰管理,海水變淡水機管理人是姚雲龍。他回憶,大膽島道路兩旁布滿了各式地雷,夜間開車非常危險,螢光罐裝在道路兩旁的木樁上,天越黑,光越亮,但發電機和海水變淡水機兩個都太耗油,用一加侖油,才能變出一加侖淡水,「備而不用,只有部長來視察時,才會全部開機。」
年已花甲,思鄉情切
姚雲龍在大膽還種過花草,把碉堡前約五平方公尺的土地,耕之耘之,又加點肥料播種,勤加灌溉,把連長、副連長三人早晚的洗臉、洗腳水都奉獻出來澆水灌溉,果然不負所望,一周後,花苗冒出來了,再一週花莖挺拔而起,再一周枝葉茂密,花朵也呈現紅黃與白三色,「花瓣似菊花,花朵似玫瑰,但比玫瑰大。南山指揮部派人連花盆都取走了,放在指揮部飯廳、客廳。」長官來了也大叫「好美!好美!」其實早知道是那位姚指導員,那個姚雲龍班長栽種的。
戰爭後,終於在台灣過了幾十年和平無戰事的日子,婚姻美滿,兒女也成材。1985年,姚雲龍意外生了一場大病,極為思念對岸親人,他想,自己就快要死了,總要讓家人知道怎麼死的,兩岸還沒開通,寫信又犯法,只好鼓起勇氣,由澳洲親友轉信。
每思及此都心如刀割。姚雲龍家書是這樣寫的,「大哥,大嫂,音訊中斷三十多年,你們一定以為我早已不在人世。既然無法相會,乾脆斷了音訊,免得你們牽腸掛肚。請大哥大嫂向我的父母跪拜請安,請老人家寬恕我這不孝子。」
信還寫到,「我已年近花甲,思鄉情切,縱使不能落葉歸根,至少彼此要取得連繫,將來下一代方便相聚。」臨書唏噓,仰天歎息,親人遠去,往事歷歷!淚水模糊雙眼,止不住的悲傷席捲而來。由澳洲朋友轉信,姚雲龍才知安徽老家早已空無一人,郵差輾轉尋找,好不容易才聯絡到舅舅。「安徽家人都不在了,只剩舅舅。」
圓滿了心中家的拼圖
思念很飄渺,來了又走。那時,他天天到門口等郵差,聽到有重機車送信的聲音就趕緊去看,等了好幾個星期。有一天,太太終於說有寄來的信,姚雲龍心跳加速,一看是澳洲寄來,兩排洋文,他不禁兩手顫抖,力持鎮定,把信貼在胸口喃喃自語,「這是我的家信,我的家信呀。」興奮與哭泣交錯,好像信裡裝一隻小鳥,深怕牠飛掉。「我知道,我千思萬想的信件已抵達台灣。」隔了三十多年,收到家人的第一封回信,時而仰天大笑、時而傷心落淚,訪談因哽咽而中斷訪談近五分鐘,那可是沉澱七十年的莫大激動呀。
「抽出信紙,慢慢地抽,慢慢地抽,」信中第一行一就稱他為雲龍二胞弟,激動在也忍不住,「從來沒有人叫我胞弟呀!」姚雲龍忍不住嚎淘大哭,信上說,「我父親1959年去世,媽媽為想我,眼睛哭瞎了。九十四歲的母親老人家叫舅舅拿出照片來給她看。」
舅舅當時覺得奇怪,「妳又看不到,」「我摸摸也好。」失明的母親這樣回答,日夜想念兒子,只能靠孩童模糊的記憶去想像他長大後的模樣,姚雲龍聽著這番話哭得斷腸,幾乎激動到說不出話來,「舅舅告訴我,每年的年三十晚上,我媽媽都要披頭散髮,拈香在手,遙拜雲天,跪在地上呼我的名字,說這樣叫孩子就想家、就會回家。」
他老淚縱橫萬分心疼媽媽,也感嘆戰爭無情,「這樣能不痛苦嗎?」害得他這輩子沒能好好盡孝。所幸大難未死,「大家搶著結婚,趕上結婚潮,我也娶妻生子,建立家庭,」圓滿了心中那塊家的拼圖,相信天堂的爸媽必然也感到萬分欣慰吧。
雖然沒有建樹,自覺無忝此生
《遷台歷史記憶庫》訪談團隊問他對人生有何看法,「如果庸庸碌碌平平安安老死在鄉下,這個人生真毫無意義,」反觀自己經歷過飢寒交迫與顛沛流離,還有槍林彈雨,算最慘的,也因而最瞭解命運的捉弄。
心能停泊所在,安處即為鄉。雖然沒有什麼建樹,但姚雲龍自覺無忝此生。轉身就是一輩子,方才領悟「床前一杯水,勝過墳前萬柱香」,幸福源於被家人包圍的溫暖,留下的回憶而共同經歷的歲月,讓姚雲龍心內波瀾不止,「瞧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
歷史長河內的因緣際會,姚雲龍又何嘗不身在其中?重溫渴慕的親情,怎能不方寸大亂?沉靜與從容有時候多餘,一家人既血脈相繫,就無須隱藏自己脆弱的一面。
姚雲龍1924年出生於安徽鳳陽縣,七七抗戰爆發成為流亡學生。1941年被抓壯丁當兵,抗戰勝利後回故鄉當小學老師。1949年來台,經歷過八二三砲戰,娶山地之花為妻,1973年少校退伍,至今高齡仍勤寫作,臉書常有回憶之作。
娶本省少妻,做湖南臘肉
時間與陽光山風淬煉出在地的舌尖層次,百歲人瑞彭中悠遊彰化八卦山下,佐以拿手的正宗湖南臘肉,和孩子講戰爭、鬼子,也講共產黨。排山倒海的苦難,總成為思鄉的閒話主題。
本文取自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推出之《我家的兩岸故事(二):渡阡陌》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