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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爸話西遊」之二

<美猴王怎知?當他被命名「孫」「悟空」之後,生命終將展開一連串的不滿與超越!——誰說《西遊記》不是成長小說!>

    我們的孩子都是孫悟空。包括我們自己,都曾經是。我翻著《西遊記》,如是想。妳媽媽,假日整理房間,翻出一堆舊照片。很多都有妳。

    我們每翻出一張,便不由自主,像旅行中巧遇美景,必停下拍照一樣,停下整理的動作,很專注的,看著照片,回想當時拍照的場景。

    那時,妳多愛擺pose啊!照片只能停格一瞬。

    但任人皆知,那一瞬,事實上,往往是一組連續進行的畫面,我們取其瞬間一刻。

    每個孩子,都有善於擠眉、弄眼的時期吧!望著這些照片,我們緬懷的,到底是往昔孩子的活潑?還是感嘆此刻當下,進入青春期孩子的叛逆與沉默?

    那時,妳多調皮啊!

    難怪,我小時候,妳奶奶老罵我「猴死茵仔」(台語),而我,則常用「妳猴子哦」來調侃妳小時候好動如猴的模樣。看來,我們大人,心目中,對活潑好動的小孩,都有志一同,聯想到猴子啊!

    我們欣賞妳,像猴子一樣古靈精怪,精力旺盛,那我們自己呢?面對猴子一般的妳,我們像什麼? 猴子的爸,猴子的媽,不是嗎?如果是猴爸猴媽,那我們是猴子的本性多一些,還是爸媽的角色該多一些呢?

    這是個好問題吧!

    讀《西遊記》前八回,看著石猴成為美猴王,成為齊天大聖,成為弼馬溫,成為大鬧天宮的闖禍者,成為逃不出如來佛手掌心的挫敗者,成為被壓在五行山下,等待被教誨的可憐猴子,我有好強烈的感觸:為什麼,我們也都曾經是猴子啊,而後,成為猴爸猴媽之後,我們就變了!為何?

    這就好像,很多人,包括我,年歲漸長後,往往就不再讀《西遊記》了。但,也許就像《彼得潘》的故事吧,每個人心底,其實仍藏著一顆被壓抑的孩子氣,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讓它點燃而已!什麼時候被點燃呢?等我們,有孩子的時候。

    當我有了女兒後,我很認真的,到書店裡,找尋可以在床頭說給女兒聽的繪本,與故事書。在一本本排列的兒童版,圖書與繪本中,《西遊記》,總會在那,閃耀閃耀的。

    我翻著它,依稀熟悉,卻很久不見了。為什麼我們長大以後,都不再碰《西遊記》了呢?

    也許是,我們不可能再相信猴子可以鬧天宮!也許是,我們雖罵人好吃懶做,色迷迷,跟豬八戒一樣,但我們怎可能相信,世間真有豬八戒呢?

    「不再相信」,是我們不再讀《西遊記》的最致命的理由。

    我們若讀《水滸傳》,還會同意,至今仍存在官逼民反的不公不義。

    我們若讀《紅樓夢》,多年後,還會認為身邊確實有人自詡賈寶玉,多情種子;有人自比林黛玉,總是孤芳自賞。

    我們若讀《聊齋》,明知人鬼狐妖不可能,但人生不得意十之八九,假托鬼狐,聊以自慰,我們雖不信卻也期待有那麼一個溫暖的「聊齋異想國度」。

    可是,女兒啊女兒,我們這些大人,竟相對的,往往不再讀《西遊記》,不再回味西天取經一路上的風風雨雨了。

    那是因為《西遊記》太虛構嗎?虛構得太直接嗎?但,當我跟女兒開始講《西遊記》時,女兒瞳孔中放大的光芒,卻實實在在告訴我:那些猴啊!豬啊!妖啊!怪啊!之類的神魔傳奇,是如何的吸引著她小小的心靈想像!

    甚至,當我板起面孔,學那唐三藏教訓孫猴子的情節時,小小年紀的女兒,常常也會笑得樂不可支!難道,在她小小的心靈深處,她已經預知了:大人的叨叨念念,真的是孩子成長過程中,「不得不承受的重」嗎?

    當女兒走到青少年階段後,我再拿起《西遊記》,想補償某些我已經失落的環節後,我突然驚醒到,我失落的,不過是自己「不再相信什麼」的某種天真的失落吧!

    我們做大人的,做長輩的,如果願意,再拿起《西遊記》,細細的讀它一遍,應該會留意到,它無非是一個青少年的成長啟蒙象徵,一本青少年的成長故事,尤其,在它的前八回。

    前八回,唐三藏還沒出場。

    主角全是從那石頭裡,累經日月精華之後,蹦出來的孫猴子,看它如何從一隻天真爛漫的猴子,變身成為古靈精怪,渾身是勁的「齊天大聖」。

    又如何,在玉皇大帝的旨意下,被眾神圍剿,最後受困五行山下,等待師父唐三藏的前來啟蒙。

    我始終記得,女兒愛聽我講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動彈不得的畫面。日出,被日曬;落雨,被雨淋:下雪,被冰凍;起風,被風刮。

    每當我學那猴子,被壓在山底,無可奈何的神情時,女兒甚至會眼眶泛紅。害我必須適時的,調整一下情節,編造一些猴子其實也會自得其樂的遊戲,比方說,跟路人開玩笑,假裝睡著,然後突然睜開眼嚇嚇過路的買賣人等等。

    唯有那樣,女兒才會心情轉換,願意聽我繼續講下去。

    莫非,小小的孩童,已然猜測到,「不自由」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嗎?莫非,她已能體悟,某種程度的體悟,「被壓在」五行山下,就是一種隱喻,天真爛漫不可能無所限制,無所教誨的自由下去?

    我不很確定。

    但我知道,女兒在聽故事時,劇情轉折,她是有判斷力的。但《西遊記》前八回裡,那猴子,可真真是人間天堂般的過日子啊!

    那猴子,本來無名,既然從石頭蹦出,就以石猴為名。

    他在花果山中,悠哉悠哉,但膽大心細,獨自探索水簾洞,發現了「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率領眾猴子,找到安身之處。人人稱他,噢不,猴猴稱他「千歲大王」。開山立基,好不快活!

    可是這猴子,硬是比一般猴子有遠見。

    有天,他突然悶悶不樂起來。他說:「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遠慮,故此煩惱。」自古以來,似乎都一樣,要當領導的,都有一點憂心忡忡,遙望蒼穹的迷人狀。

    眾家猴子不解,好好的活在仙山福地,誰都管不著,幹嘛憂愁呢?猴王說了,好雖好,但我們畢竟是肉身啊!「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內?」他這一提醒,大夥都感傷了。

    要超越現狀,要找尋一些「遠慮」的答案,人就必須「出發」去探索。這美猴王,於是去探索了。

    他渡海,登陸,再渡海,再登陸,終於來到一座洞府,上面刻著十個大字:「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在這裡,他將遇到奠基他人生,應該說「猴生」的第一個師父。不是唐三藏哦,唐僧的出現,還在第八回之後。

    這師父乃菩提祖師。很奇怪,菩提祖師,在《西遊記》裡,出現很早,之後卻消失無影。可是他有多重要呢?他很重要。他是啟蒙老師。也是命名者。拜他為師之前,美猴王沒有名姓。

    後來人稱美猴王為「孫」猴子,從何而來呢?

    是這菩提老祖,見他「縱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兩遍」,靈感一來,說他「像食松果的猢猻」,那就叫他姓猻,但「猻字去掉獸傍,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系也。正合嬰兒的本論。」

    從此,美猴王有了姓,不從父,不從母,但從師父給的姓氏。而且,我提醒各位,要注意,「猻」去掉獸傍,不就意味去其野性,提升人性嗎?

    我們一代接一代教養孩子的起步,不就是去他的野性,導之以所謂教養,所謂規矩嗎?

    誰說,《西遊記》不是成長啟蒙小說?!但美猴王感激之餘,乞求師父「既然有姓,再乞賜個名字,卻好呼喚。」

    這時,菩提老祖便有華人慣有的輩分觀念了。他說門下有十二個字,分派起名。排到孫猴子,應該是第十輩,「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

    第十輩,排到「悟」。悟,那要悟什麼呢?

    不要忘了,整個《西遊記》都是往西方取經,通往極樂世界,沿途接受各種考驗折磨,無非是要「放下一切」,因而當然是要「悟」「空」啊!

    這孫猴子,沒名沒姓的,本來開心,偏偏想不開,想要尋得一個「遠慮」的人生方向,卻不料尋得了一個有名有姓的新里程,從此,注定他不可能「悟得了空」,反而,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入多少風雨,多少爭端?

    菩提老祖「啟蒙」美猴王的這一段,有很多的暗示。孩子的天真無邪,終將要在學得一身本事的條件下,逐漸的被改變,被壓抑。

    我們望著孩子的可愛,卻又憂心他們在長大的起跑線上輸給人家。每個父母,在為孩子命名之際,哪個不充滿矛盾的愛與期待?

    美猴王不知道,他探索「遠慮」的好奇,換來了名,換來了姓,換來了一身的好本領,卻也將換來,他不可能平靜,歡樂,無憂的大半生!

    誰說,《西遊記》不是一本成長小說呢?!我望著女兒的,比手畫腳,擠眉弄眼的照片。

    這隻小猴子,竟從我懷裡,手裡,活跳跳的,宛如一位美少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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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話西遊之一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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