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愛？何謂情？為何人間至愛難覓，必得至花間樹下尋找真愛呢？人花戀裡的淡淡憂傷>
蒲松齡對人花之戀，最動人的故事，莫過於〈蓮香〉與〈香玉〉。〈連香〉這篇，頗有為牡丹花之別稱「洛陽花」，譜寫由來的根源。而〈香玉〉，則完全是把人與花之間的愛戀，推到極致。看得人心恨恨的，總想人與人之間，何以不如人與花之間，那般愛戀至極呢？
〈香玉〉這故事，不止人花戀，也對姊妹淘之間的感情，姊妹淘應如何處理與姐妹之情人的關係，做了相當深入的討論。
勞山一座道觀，有棵二丈高的耐冬樹（茶樹），大數十圍。還有一棵牡丹高丈餘。來自膠州的黃姓書生，借讀道觀。某日，看見一位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好奇，道觀裡怎會有倩麗女子。追出去。不見了。但之後，不時會看到。
於是，有天，躲在花叢間，想堵堵看。果然，女郎跟一位紅衣女，豔麗雙絕的走來。漸漸靠近時，紅衣女突然打住，說「此處有生人！」（記不記得？鬼狐都有這本領，嗅覺靈敏，可以聞出人的味道。）
黃生站起來，二女返身奔去，「袖群飄拂，香風洋溢」，但追過矮牆後，不見蹤影。黃生無奈，在樹上題了首詩：「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
這詩寫得如何呢？
還好。一般般。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若戀愛，非得要來點文青的樣子不可！不然，太無趣了。
這詩裡，用了典故。唐朝是重用西域番將（即現在的洋將）的年代，沙吒利便是。他不知情下，搶了韓翊的情人。黃生用這典故，描述他若無法跟這對美女認識，將來若有其他人捷足先登，他會遺憾終生的。
文青有用嗎？說真的，談戀愛時，是有點用。
某夜，那女郎出現了。
女郎笑著，本以為你要性騷擾，「君洶洶似強寇，使人恐怖；」但沒想到，你會寫詩哦！「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看到沒，蒲松齡這位科舉不第的才子，又再意淫啦！為什麼人家就是要愛你這個寫詩的文青呢？
這女郎自稱「香玉」，被道士閉置山中。書生當然好奇，那紅衣女呢？「名絳雪，乃妾義姊。」原來姊妹淘啊！於是呢？還有什麼於是！於是兩人就那樣做愛做的事啦！天明，女子趕忙離開。（是不是？書生若警覺些，就該懷疑啦！）臨走前，女郎也留下一首詩：「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願如樑上燕，棲處自成雙。」
寫得好嗎？
不要再問我了！情人眼裡出西施，你管人家詩寫得好不好！至少，人家小兩口，都是「文青掛」啊！黃生沒事把到一個文青美女，多開心啊！握著她的手，「卿秀外慧中，令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別。卿乘間當來，勿待夜也。」看，男人戀愛，嘴巴多甜啊！女生羞答答，當然每夜都來幽會。
日子一久，黃生膽子大了。要她約紅衣女，一塊來。她則說，「絳姊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癡也。當從容勸駕，不必過急。」姊她比我難搞，你就不要多想啦。有我還不夠嗎？
天有不測風雲。一夜，女郎啜泣而來。發生什麼事呢？
再來一段文青式告白。
「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衛。」昔日的詩句，竟成讖語！我真的被沙吒利搶走了，而你這位義士再也保護不了我了！但女郎又說得不清不楚，只是不斷哭泣。黃生，不解。
隔天，黃生聽說，一位從即墨來的藍氏，看白牡丹美艷絕倫，竟把它給挖走了！黃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悵惋不已。」又過了幾天，聽說移到藍氏家的牡丹，已枯萎而死！黃生大哭，「作哭花詩五十首，日日臨穴涕洟。」真是「男版林黛玉啊！」
就這樣過了一陣子。
某天，他再去白牡丹被挖走的空穴時，竟見那紅衣女郎也在憑弔。他靠近，紅衣女並不閃躲。兩人於是很有默契的面對面啜泣。
黃生牽她手，回到屋內。紅衣女感謝他，對姐妹的疼愛。黃生提起昔日拜託香玉請她一塊相聚的往事。紅衣女：「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倖；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暱，則妾所不能矣。」
看來，紅衣女成熟多了，閱人多矣！知道這些書生年少輕狂，自以為都是賈寶玉！但沒想到，他卻是個有心人！但她還是事先聲明，她只能跟黃生「談情不上床」，否則對不起逝去的姐妹！
說完，要走。但黃生留她，說香玉不在了，他寢食俱廢，妳多留一會，可以聊天解憂。紅衣女當夜留宿。但什麼也沒發生。隔了好幾天，女郎都未出現。黃生輾轉難眠，又心有所感，寫了首詩：「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
突然，（多嘴一下，真的，會寫詩，把妹真的好用！）窗外有人說，寫詩怎麼能不跟你唱和呢？絳雪出現了。她也吟詩一首，「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黃生一聽又哭了。他抱怨絳雪不常來。絳雪說：「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男生嘛，以為你可以「安慰」我的寂寞，立刻心猿意馬，動手動腳了。
但，紅衣女真是有原則的女孩，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她說「相見之歡，何必在此。」見面聊天就好，何必一定要怎樣呢？女人啊，真是不了解男人啊！但還好，黃生畢竟還是跟我一樣，憐香惜玉，懂得尊重。於是，兩人就開始了一段，無聊時聚聚，喝酒聊天作詩，文青式的交往。
黃生自己做了評論：「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黃生因為有了香玉的前車之鑑，屢屢追問絳雪，妳到底是園中哪一朵花？告訴我。但絳雪總是一笑帶過。
二月的某天，黃生夢見絳雪哭訴，快來救我，不然來不急了。黃生醒來，趕忙趕到園中。原來道士要重修道觀，嫌那株耐冬樹妨礙，要砍了它。黃生全力阻擋。總算保住。入夜，絳雪來致謝。
黃生笑著調侃她，以前不講是哪朵花，差點遭到不測。如今知道她是耐冬了，以後再不出現，他就拿艾柱去燙她。女生回他，就是知道他會去騷擾她，才不告訴他啊！
兩人一陣談笑後，雙雙前去香玉遺留的凹穴處，臨穴洒涕。
又隔了幾天，絳雪跑來報喜訊。花神感念黃生的痴情，要讓香玉在道觀中復活。但不知是何時。
終於，有一夜，香玉來了。她一手握黃生，一手握絳雪。哽咽不已。但黃生總覺得怪怪的，「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懂這描述嗎？很簡單。鬼片，或靈異片，不是常有類似畫面嗎？
靈魂沒有實體，僅有虛像。你若看到她，伸手觸及，的確一片虛空！很像雷射光打出的影像，看起來很真實，你卻可以穿透它！不覺得蒲松齡很厲害嗎？竟可以憑空虛構出這種畫面！
香玉垂淚解釋，「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
有趣，有趣。原來，花妖也會死哦！跟人一樣，活著，實體。死了，消散。雖然香玉出現，但終究是一虛像。黃生悒悒不樂。香玉教他一個秘方，「君以白蘝屑（中藥材），少雜硫磺，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應該是一種有機肥料的概念！
黃生照做了。果然，道觀裡，牡丹又萌生了。黃生從此細加照料，還特地圍了柵欄保護。
黃生想要把這株牡丹移置家中，香玉曰不可，接著她講了一段，我認為是種花種樹要成功，乃至於感情要成功，非常關鍵的要訣：「妾弱質，不堪復戕。且物生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好，合好自有日耳。」
每個人自有天性，不必強要改變。只要互相疼惜，體貼，即可。黃生還是抱怨絳都不出現。香玉便帶他到耐冬樹下。找了根草莖，以手掌當度量，測量樹的高度。到大約四尺六寸附近，「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見絳雪從背後出。」
原來那是絳雪的胳肢窩哦！絳雪被打擾，並未生氣。香玉拜託她，只要多陪伴一年即可。一年後就不再打攪了。
這一年當中，黃生百般呵護牡丹。
「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
哇，這段特效奇佳！
花苞慢慢綻放，花蕊變小美人，漸漸放大。等花飄落地，竟然就是香玉美人的浮現了！
真有想像力啊！蒲松齡老哥！
香玉再現，且是實體。當然與黃生日夜廝守，夜夜春宵苦短。但這時，突然插入一段「後生妻卒，遂入山，不復歸。」黃生有妻子？！怎麼之前連提也不提呢？香玉乃花妖，不與人爭，也便罷了，怎麼黃太太亦不吭聲呢？她不知道腦公外有女人嗎？而且還是妖妖嬈嬈的花妖呢！
太座一死，黃生更沒顧忌了。乾脆搬進山裡，從此不再下山。
他常跟香玉指著牡丹花說，以後我死了，就埋在這裡，陪妳左右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再過十餘年，黃生病重。他兒子趕來探望，哭哭啼啼。黃生安慰他，「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找到真愛，其死也生啊！感動。
黃生對道觀道士交待：「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卽我也。」說完便不再言語了。兒子送他回家，到家便過世了。
次年，果然牡丹花下，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驚訝，於是殷勤照顧。三年後，這肥芽長到數尺高，但奇怪得很，就是不開花。（男的嘛！怎麼開花！）
可惜，老道士亡故後，他的弟子不知愛惜，砍掉這肥芽，很怪，旁邊的白牡丹，亦隨之枯萎！沒多久，連耐冬樹，也死了！
這個人與花妖的戀情，看似平淡，沒有什麼妖魔鬼怪，魔法幻術，卻平淡中帶有絲絲憂傷。人痴情，花亦痴情。
耐冬與白牡丹的姐妹情誼，尤其堅貞動人。絳雪的進退得宜，保全了黃生成為「人間痴情男」的美名，亦為此後的姊妹淘之間，提示了如何不因男人的糾葛，而能維持永恆情誼，做了最佳示範！
讀完這故事，我心頭竟淡淡不捨。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非關風與月。
黃生死，香玉枯萎，絳雪凋零。人花之間，曾經美好的記憶，被蒲松齡，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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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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