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于芳在齊東詩社駐館，命題作文，要我講現代詩的人物書寫，我給了「以詩行特寫人物」的題目，以為簡單，讓我花了不少時間準備。
這個題目的困難之處，就在於寫人物，在行的是小說家、劇作家與報導文學家，詩篇幅有限，抒情為主，怎麼能掌握到人物書寫？我先從幾位得為普立茲獎的大師經驗開始介紹，然後以幾位名家的作品對照，出入敘事與抒情，看看能否掌握寫人物詩？
基本上，人物特寫的重點是：
巴納金斯基：為什麼要人物特寫？成功的人物特寫包含了敘事性報導的所有必要元素。一個作者必須學會如何刻畫人物以及地點：抓住他的個性，描述他的外在舉動，解釋他的行為動機。
葛拉威爾（Malcolm Gladwell）：我們能寫的只是一個切片，我們並不能囊括一個人的所有要素，但是我相信我們可以得到一個人性格的一些片段，這已經足夠了。在我的人物特寫中，它能夠讓我去詮釋這個人的某些方面，從而有助於寫出我真正感興趣的主題或概念。
所以，在寫人物詩時，忌諱想要「全記錄」，如何掌握一個特殊的時空，呈現主人翁的性格與志向，這是第一步。我引用了下列三首詩，顯示一個關鍵時間、事件和對話，呈現人物關係，建構角色的重要性：
▏小小的島 ◎鄭愁予
這首詩是作者藉由報刊發表此詩，祝願在綠島服刑的友人，不要失去活力的作品。「熱帶」、「小島」加上「綠的海風」，點出了空間。
那兒浴你的陽光是藍的，海風是綠的
則你的健康是鬱鬱的，愛情是徐徐的
雲的幽默與隱隱的雷笑
林叢的舞樂與冷冷的流歌
你住在那小小的島我難描繪
難繪那兒的午寐有輕輕的地震
顯示出友人在困頓中，愛情的無望，健康的危害，以及威權的控制。讀到最後一段：
如果，我去了，將帶著我的牧笛
那是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螢火蟲
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
道盡了友誼的莊重承諾，十分動人。
▏我問土耳其朋友阿里一個有關身分的問題◎李有成
我問土耳其朋友阿里一個有關身分的問題：
「究竟你是歐洲人，
還是亞洲人？」
時間：二○○六年九月十四日
地點：西班牙東南部的穆西亞城
場合：一個討論文學中國族與身分的學術會議
阿里怔了怔，彷彿無法置信：
「這是政客的問題，
因為政客沒有能力解決問題，
只好不斷製造問題。」
我低頭黯然神傷：
我是個學者
卻問了我的朋友阿里一個政客的問題。
——二○○六年九月十四日於臺北
這首詩示範了以「對話」，點出人物的聰慧，十分發人深省。
▏木棉花：悼陳文成 ◎商禽
杜鵑花都已經悄無聲息的謝盡了，滿身楞刺、和傅鐘等高的木棉，正在暗夜裡盛開。說是有風吹嗎又未曾見草動，橫斜戳天的枝頭竟然跌下一朵，它不飄零，它帶著重量猛然著地，吧嗒一聲幾乎要令聞者為之呼痛！說不定是個墜樓人。
——一九八五年 台北
商禽翻轉「落花猶如墜樓人」，寫一場政治謀殺的恐怖，筆法簡潔，在戒嚴時期書寫，真勇敢。
其次，湯瑪斯．艾力克斯．泰森（Tomas Alex Tizon）提示過幾個重點都很值得參考：
1.寫出主人翁複雜的性格：作家很容易在自己的故事中描繪出一個單一面向的人物，往往太過情緒化和簡單化。但每個人都有陰暗面，對陰暗面的審視可以為人物特寫增加複雜性。我引：
▎給超現實主義者──紀念與商禽在一起的日子◎瘂弦。
你渴望能在另一個世界裡聞到蕎麥香
把一切搗碎
又把一切拼湊
使古與今，紡織的海倫跟火車站叫賣的女子
山與海，拾松子的行腳僧和黑皮膚的水手
概念與非概念，有風的天或無風的天
你是一個有著可怖的哭聲的孩子
把愛情放在額上也不知道的
獨眼的孩子
可看出這首詩，提及兩人共同實驗超現實主義的想像，也提及商禽心理的創傷，以及在愛情中的挫敗，呈現出多面向的詩人。
2.寫出主人翁背負著沉重的包袱：作者必須找出你的主人翁的痛苦，去理解他或她的心理結構。我引：
▎彈琵琶的婦人⊙吳興華
是否他會在心靈對聲音的解釋
無限錯綜的，令人目眩的途徑裡
選擇出那條隱秘然而是真實的呢？
音樂，生翼的仙子，把你誠懇的
顏色借給我，讓我半生的痛苦，
好像高枝上的一片小葉子，
沐浴在日光中，羞澀地展開，越過他
四圍無形的牆垣，使他記起……
啊，啊，我如舊的手爪，變更的心情，
掙扎著想在平滑的樂曲下
顯示出自己來。寒冰，堅硬的寒冰，
寒冰下緩慢地奔流著活活的暗水。
他會聽出這細微的差異嗎？當我的
絕望的呼聲充滿這廣闊的空間時，
他是否聽見的還只是過去討厭了的
熟稔的調子：「帶一點京師的味道？」
船快要開了。他們旅程的起點
恰好是我的終結。在這支曲子裡
我埋藏了一切。暫短，瞬息即逝，
這是音樂的，也是我的命運。
酒和熱淚灑滿了他的衫袖，
但是誰知道他在為什麼悲哀？
或許音樂把他從個人圈子裡
解脫出來了，在他瞥見的事物中
也有我小小的一份。如果這片刻
能在他詩句裡得到永恆的紀念，
我將滿意地引退到黃蘆苦竹的
呼嘯聲中，像一顆飛星，不留下
自己的名字，短時間突破了黑暗……
可以看出，從婦人的角度思索，看見白居易的倉皇，自身遭到離棄的哀怨，乃至於希望透過音樂安撫人心，乃至企求藝術永恆的心志。
3.寫出主人翁內心的渴求：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有所求的主角，而且必須經歷各種各樣的障礙最終才能得到它。每一個精彩的故事，每一篇出色的特寫，都是一種追求。其中的糾結，就是你要講的故事。
▏蒲松齡／羅智成
蒲松齡自云所寫的是「孤憤之書」，有詩： 「新聞總入狐鬼史， 斗酒難消磊塊愁」他追求：以文學諷世抒憤。羅智成詩中說：
在這人間猶如煉獄
鬼口多過人口的時代
不如就盡展先生所長
讓庶民相信的世界
在稗官野史也有容身的地方
庶民相信的世界往往不是
淒慘度日的這一個
當繁瑣浩瀚的官僚文書
無法回應一個簡單的是非
與正義的訴求
當精深的義理
無法修補公道的崩壞
與天理的闕如
當朝廷或青天老爺們
不能滿足百姓卑微渴望
咱也只能另尋出口
萬物有靈 幽冥有路
有時冤鬼妖狐給我們更多的慰藉
有時狼虎猛獸更為我們仗義挺身
有時鴉雀飛羽更曉盡忠捨己
有時蟲魚花草共鳴共感更深
在庶民相信的世界
因果報應是最被信賴的司法
良知良能是天人一心的基石
多年來
您幾乎蒐攬了古代人類
對於超自然
所有正面與負面的想像
相形之下
光天化日只是表象
現實生活薄如人皮
天理循環幽微難測
呼吸是如此輕微
腐朽卻如此永久……
從這首詩截面中，可以讀出馮夢龍：「史統散，小說興。」的評斷，也看出詩人寫出蒲松齡的渴求與挫折。
4.寫出主人翁身上史詩般的故事：史詩故事是一種格局更大的故事，而你的主人翁的人生正和它相匹配。泰森（Tomas Alex Tizon）說：「我相信，無論和誰談上兩個小時，我都能從那個人身上找到一個史詩般的故事。」在此處，我引用楊牧先生「戲劇獨白」體的技巧，他曾說過：
我在使用一種詩的策略發展那特定的故事，但又不一定順頭中尾的次序呈現，二就像古來那些啟人疑竇，卻回味無窮的傳奇之類的敘事文學一樣，行於當行，止於當止，或發端於敘事末而徐徐倒敘或以跳躍的方式省略，銜接，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我非常確定，在這平生重要的時刻我竟選擇用詩的形式去掌握一個所謂故事之情節，應該和那前後所讀書有關，尤其是西方古典。何況，我正在重新思考「詩言志的問題」，開始懷疑整個抒情傳統的寬與廣，深度，密度，乃至效用問題。在累積的閱讀領悟之餘，思考到一個詩人創作當下主觀，自我的流露和詩的客觀表現，那種普遍超越或結合了美學和道德的潛力，應該如何對應，相提並論。我們如何評估這二者的關係？我們通過創作追求的是詩還是詩人？我相當確定我要的是什麼， 所以才認清了這一種合宜的結構，並加以實踐，在一種戲劇性的獨白體式裡一方面建立故事情節，促成其中的戲劇效果，一方面於細部決不放鬆，期能將言志抒情的動機在特定的環境背景（包括時間，場域，和人際互動的關係）表達無遺。
在此處，我引用了
▏喇嘛轉世 ◎楊牧
讀者有興趣可以找來參看。
最後，我談如何寫家人與友人，這真的很困難。要寫出孺慕之情或肝膽相照，又不能流水帳，導入時代、神話與歷史故事，或許會讓寫人物時，多了更多來自人文的迴響。我引用四首詩：
▎我的父親是火車司機◎路寒袖
▏如晤——給父親◎陳育虹
陳育虹把尋找亡父的過程，與奧菲斯尋找尤麗狄絲（Eurydice）的情節疊合，她招魂，人彈著七弦琴，引領著父親前行，但又不確定父親是否跟上？或是還在後方？而全詩最後唱到：
是不是我不用再找你
你就在這兒：行星，大鵬鳥
山石，樹，人子 —— 不管什麼
自由入出我的
想像，我最遼遠的疆土
也有你
真是安撫人心，也安慰了天上的父親。
陪父親看失空斬
在馬謖立下絕命的軍狀
昂首走進史冊前，來不及惋惜
我已屈從於昨日加班的勞累
睡倒在沙發上
夢中猶是光棍的父親羽扇綸巾
站在滿天烽火的城樓上，身後
是和他一起潰敗渡海來台的弟兄，面前
是如雹暴般落在平野的刀光
鑼鼓點，一聲聲把恐懼折疊在石藍色鶴氅中
談笑間，以一張琴洗滌眾人耳中亡靈的哀嚎
父親把滴著血的劇本一把給擰乾
拋給戰後出世的我
我撿起腳本，跑著龍套
望著退卻敵兵的父親揮去滿臉的驚險
急忙調兵遣將
張羅柴米油鹽
與海島上不共戴天的偏見摶殺
廢棄一座空城
建築新的城鄉
我拋開腳本，跑著龍套
貪婪地撿拾戰利品，全副武裝後
成為蜀軍的逃兵。在風中依稀聽見
久未票戲的父親唱道：
「閑無事在敵樓我亮一亮琴音，
哈哈哈……！
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過門中加小鑼一擊
司馬懿還來不及唱西皮原板
我讓父親的寂寞給敲醒
▎追趕舊時光◎須文蔚
總愛追趕舊時光
你穿梭在溝仔尾巷弄中用腳書
寫歷史課本都刻意遺忘的文字
讓淤塞在建設口號的溝上人家故事
星火燎原在你口中
還原城市失落的身世
總愛追趕舊時光
把張愛玲來訪邊城的身影投影成
城隍廟前一道文學風景，滋養出
舊城區青年商家的夢想和行動
記得問你：為什麼總是熬夜和跑部落？
你急著說：土地的傷口不快用文化包紮
在未來會不斷淌血和發炎
你病倒於疲勞、感染和低免疫力
你和王禎和聚首了嗎？
記得他總愛唸著：「生命裡總也有
甚至修伯特都會無聲以對的時候！」
總愛追趕舊時光，沒想到
舊時光無聲無息追趕上你
你還如此
如此年輕
▎後記：啟瑞是O'rip 生活旅人工作室負責人，一直熱心社區營造與部落文化，我編出王禎和文學地圖後，他很興奮，搭配他的理想，轉化出一系列舊城區的走讀與文創活動。驚聞他驟逝，萬分不捨。
于芳的紀錄說得好：詩行特寫人物，寫親友是最困難的，現場也邀請主持人路寒袖老師朗讀自己的詩作〈我的父親是火車司機〉，老師朗讀時，幾度哽咽而無法將九十多句的詩作念完，後由須老師接力念完，而須老師分享的最後一首詩，是自己最近所寫，寫一位剛過世的花蓮的友人，老師朗讀時，也哽咽不捨友人的離去.....
昨天下午大雷雨，竟然還有那麼多愛詩人前來，這是讓我最最感動之處。
作者為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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