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黛玉呢,你會想跟她共度一生,生死相許嗎?>
這些問題,都太狠。人生的感情事,哪有這麼多「如果」可談呢?難道不是碰上了,便碰上了。該分了,於是,便分了嗎?
我也是要到人生的,很中期以後,才漸漸懂這些道理的。所以,要看你是在哪個階段,問我,關於要不要跟黛玉在一起的問題。我在高中大學階段,非常有可能,會狂追猛追林黛玉。而且,為卿痴狂,非她不可,死而後已。人不痴情枉少年。
我在出社會以後,會慢慢發覺,跟黛玉談戀愛,有趣。但三不五時,吵吵鬧鬧的,我會覺得累。她也是。因而,我們很可能,是彼此陪她/他一段,而後,再各奔前程的。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在四十以後,我想,我會「發誓不約林黛玉型的美女!」自己都要中年了,幹嘛跟自己找麻煩呢?人生,還不夠苦嗎?
但,若是五十六十以後,過盡千帆皆不是了,也許,我會渴望碰上一位不再年輕的林黛玉,試試看,讓兩人在人生之暮年,彼此心有靈犀一點通,試試看。畢竟,這把年紀,你不找一位心靈相通的紅顏知己,你難道還要找一位胡言亂語的網紅,找一位活力四射的肉彈,整死自己嗎?
所以,林黛玉「注定是」坎坷的。要看她,在人生的哪一階段,遇上怎樣的男人?也要看,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裡,她為自己安排了怎樣的不同戲碼?更要看,她懂不懂得,在人生的某一些階段起,她能進化成「不那麼林黛玉」嗎?
但,一旦這樣,她還算林黛玉嗎?!
她生來是該悲劇的。至少,曹雪芹塑造她時,顯然這麼想。林黛玉難搞,她的出身,她的際遇,是解讀線索。
她的父母把她當男孩一樣教養。於是,她知書達禮,詩詞歌賦,不輸一般男子,甚且,高於一般男子。看她在幾次大觀園裡的詩社表現,她既敢於「表現自己」,不讓鬚眉;又的確才情洋溢,在眾家姊妹間,常常獨占鰲頭。寶玉時常不如她,寶釵倒是不時可以跟她一拚。
這樣的才氣,加上她的美麗,換成當代社會,就是那種條件好到不把一般男生看在眼裡的「三高」女性!亦唯有像寶玉這樣,「高、富、帥」的男人,且又性靈取向,方有一親芳澤的機會。
但,黛玉身世淒涼,母親父親先後辭世,她只能寄人籬下,在大觀園裡,憑著外婆賈母的疼愛,取得跟寶玉寶釵等人幾乎同等的地位。然而,在大觀園那樣講究排場,講究家世的地方,孤女一個的黛玉,相比於寶釵,先天條件上就已經輸了一截。
但如果,是類似王熙鳳的個性,她仍可能足以撐起一片天。又如果,她的個性近似薛寶釵,她也可能可以各方周旋,偏安於大觀園的一角,自在生活。
但,她就偏偏是林黛玉!是身體孱弱,見花落流淚,見秋天傷景的敏感細緻的女人。是稍有機會,便想顯露自己,有意無意壓過他人,而不知不覺得罪人的女人。是心眼過窄,別人一丁點有意無意之嘲諷,便能令她一夜無眠的女人。是明知自己性格弱點卻又耽溺,無法自拔,卻再三懊惱,悔恨自己的女人。
單看她跟寶玉之間,幾番的鬥嘴,鬧情緒,逼得寶玉幾乎要剖出心肝來證明自己的愛!然而,一陣子之後,舊戲碼,再上演。這麼重複來重複去的,寶玉不累,我們看戲的,也都很累了啊!
但,寶玉為何不累?黛玉為何愛他卻又不時刺痛他呢?我在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反覆回味著類似的掙扎。
特麗莎巧遇托馬斯,她「認定了」這是命中注定。但所謂的「命中注定」,在旁人眼裡,不過是自圓其說的附會罷了。
特麗莎雖因家庭因素,青少年失學,但她卻愛讀書,在酒吧打工,她的美麗引來許多無聊男子的騷擾。唯獨有一天,來了一位男子,坐在酒客中,向她要了一杯酒,他在低頭讀書。吵雜酒客裡,唯獨那人,在讀書呢?而她又這麼愛讀書,這不是注定有緣的提示嗎?
特麗莎回吧台端酒,收音機播出貝多芬。而貝多芬是她的單調無聊生活裡的救贖,偏偏在她巧遇托馬斯的當下,出現!這不是注定有緣的暗示嗎?托馬斯請她把酒錢掛在房間帳上,六號房?特麗莎心頭一震,她父母未離異之前的老家號碼!這是天啟嗎?她必須對看一眼這男子。
特麗莎掩飾自己的慌張,隨口說:我六點下班。托馬斯看她,也輕鬆說我七點的火車離開。微妙的情愫,在盪漾。
走出酒吧的特麗莎,往平日一人獨處的小公園走去。那男子,托馬斯,正坐在她平日坐的椅子上,等她。這,已是毫無疑問的天注定了!兩人聊著。臨走前,托馬斯給她一張名片,「來布拉格,就找我」。她為了擺脫小鎮,擺脫她母親,她去了布拉格,她能不去找托馬斯嗎?
特麗莎難搞。托馬斯亦難搞。在很多情況下,兩人未必合得來。但在那個小鎮的酒吧裡,一切的一切,都巧合到,彷彿命中注定!
什麼叫「命中注定」呢?注定,難道不也是很多的巧合,一波波的推波助瀾嗎?
你,臨時決定,不陪女友去逛街,你讓她自己去,買的東西都掛你帳。你自己隨意在古玩店裡走走,那女子盪漾長髮,從你面前的古鏡穿過,你彷彿見過,她對你笑笑,你著魔似的跟上去,她跟你聊起關於古鏡,關於青花瓷的種種。你的心,無法再從宋朝明朝回到LV、回到Hermers了!
你說這是命中注定的。但,你若陪女友去逛街呢?沒有巧遇就沒有注定。沒有特定的機緣就沒有天注定!
黛玉葬花,《紅樓夢》的經典橋段。但首度出現葬花的前奏,卻是寶玉看到地下的落花,不忍見其被踐踏,想要掃到水流裡。不料黛玉出現,問他做啥。他據實以告,黛玉則建議埋在花塚裡,隨土化了。兩個花痴,一拍即合。巧合,加命定。
事還沒完,黛玉這時發現寶玉帶了本書。寶玉慌張遮掩,說不過是大學中庸而已。黛玉則笑他弄鬼裝神。寶玉無奈,便把書給她,黛玉見了當場越讀越愛。這又是巧合,加注定。
寶玉見她喜歡,脫口而出「我就是多愁多病身,妳就是傾國傾城貌」,儘管黛玉惱羞成怒,然而,命中注定啊~這對小冤家!
一個少年愛花惜花。一個少女愛花疼花。兩人都愛才子佳人的浪漫與傳奇,這不是巧合不是注定嗎?換成是寶釵,一點機會也沒有!她只會板起臉,說這些是渾書。
有些時候,如果就是必然。有些時候,必然就是一瞬間的果斷。
我會愛上林黛玉嗎?首先,我不是賈寶玉。其次,也要看我有沒有機會,巧遇又注定,陪黛玉一段。不過,有沒有注意到,不管是托馬斯與特麗莎,還是賈寶玉與林黛玉,「書」都成了關鍵的隱喻,命中注定的連結。這點,我倒是有些接近,我多愛讀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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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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