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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同/一定要記得布農語的平安怎麼講 我是原住民

 很久以前,我們系上的系主任告訴我一件事,他說這次新生中有一位是來自南投信義鄉的原住民,叫做朱漢斌,我是他的導師,因此系主任叫我特別要照顧他。

 不過,他告訴我,朱漢斌能考上,完全不靠原住民加分的優待。

 我發現我實在無需特別注意這個孩子,因為他一進來就被選為班代表,我和他見了面,發現他永遠帶著笑容,很會講笑話,難怪大家喜歡他。才見面的時候,我設法找到他的原住民特徵,但實在看不出來。他算是很漂亮的孩子,皮膚很黑。

 導師照規矩要請導生吃飯,這位原住民學生忽然向我撒嬌起來,他說:「老師,你應該保護我,因為同學們說我是漢人。」雖然他在抱怨,仍然笑嘻嘻的,我知道一定有同學開他的玩笑,不是嚴重的事。一位同學問我:「老師,你看他像原住民嗎?他連原住民的話都不會講,只會唱一兩首原住民的歌。而且他的黑皮膚也是假的,現在冬天到了,他已經變白了。可見當年的黑皮膚其實是調皮弄出來的。」

 有一天,朱漢斌告訴我,他父親生病,已住進醫院,他必須回去照顧父親。還好,他父親病好了,也回來了。可是漢斌變得比較嚴肅,我問他父親的病況,他說他父親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但是有一陣子,他爸爸的確是在病危的狀況。在病床上,他給了漢斌一張證件。我看了那張證件,這是一張日本軍官的身分證,上頭有照片,也有軍籍號碼。

 原來,漢斌的爸爸是南投縣布農族原住民,在二次大戰結束的前夕,他發現了一個車禍,駕駛是一位日本軍官,旁邊坐的是他的太太。他們都已去世,但是車中有一個很小的嬰兒,他沒有受傷,只是哭得很大聲,這個孩子就是朱漢斌。他被發現他的人領養了,發現他的人聲稱這是自己的孩子,也給這個孩子取了一個中文的名字。

 漢斌因此恍然大悟,他既非原住民,也非漢人。他從小唸書就很聰明,國中和高中都在城裡唸的,他有時有些困惑,為何他比他的小學同學聰明很多?

 事實上,他的爸爸媽媽完全幫不上他的忙,他好像不需要他的爸爸媽媽教他做作業。

 但是漢斌告訴我,他非常想和他原生父母的親人見面。我立刻幫他的忙,經過了好多機關的各種查證,我們終於聯絡上了漢斌原生父母的家人。他們都有很好的生活,也非常願意和漢斌見面,所有的費用都由他們出。我當然也給了他一些錢,總不能讓他一文不名地到日本去。

 漢斌在日本受到了熱情的招待,他的日本親人替他準備了他父母的照片和鮮花,漢斌含著眼淚在他父母的照片前長跪不起。可是,當他事後看著他父母照片的時候,他發現,他的母親似乎不太像一般的日本婦女。他的日本親友告訴了他一件有趣的事,他的母親不是日本人,漢斌的外公是中國東北人,但不是漢人,而是滿人,他的外婆是一個俄羅斯人。漢斌唸過歷史,知道中國東北有很多滿人,滿人可以說是中國東北的原住民,中國東北曾被俄國佔領過,當然有很多俄國人和當地的滿人結婚。可是他也知道,中國東北的滿人早已漢化,說不定他的外婆也有漢人的血統。

 所以,漢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血兒,他的祖先有日本人、滿人和俄羅斯人。俄羅斯是一個多民族國家,滿人也很少是純種的滿人,所以漢斌已搞不清楚自己是哪一種人了。

 漢斌早已畢業,他服務的公司將他派到了深圳工作,他也在那裡結了婚,生了兩個小孩。前些日子,他們全家來看我,也特別向我說明他太太是漢人。兩個孩子頑皮之至,但都極為可愛。我注意到孩子的頭髮是卷的,漢斌的太太告訴我,她小時候頭髮也是卷的,她是廣東中山縣人,那裡的孩子小時候多半卷髮。她後來發現那裡曾經來過很多猶太人,這些猶太人當然都漢化了,但當地的人總有一點外國人的樣子。她問我,國父是不是就有一點外國人的樣子?我想了一下,發現她是對的,國父的確有一點像外國人。

 漢斌知道我在想什麼,所以他主動告訴他的孩子們,他是台灣的原住民,而且是布農族人。他每年聖誕夜一定全家回到南投信義鄉的老家望彌撒,因為他是布農族人含辛茹苦將他養大的。他賺錢以後,已替他在南投的父母選了一幢舒服的房子住,也曾接他們到大陸去玩。

 漢斌常去日本出差,也會去看看他在日本的親友,他們知道他有好的工作和美滿的家庭,都替他高興。他在家裡掛了他生父母的照片。

 漢斌承認不會講布農語了,但他依然會唱一兩首布農族的歌,也教會了他的小孩。臨走以前,他們全家唱了「我有平安如江河」,先是中文,然後英文,最後是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唱的,這就是布農語。他告訴他的孩子們一定要記得布農語的平安是怎麼講的。

 

作者為清華大學榮譽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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