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說給你聽：過年過節你就知道大家族裡的恩恩與怨怨了>
新春過年，連續假期，華人社會的習俗，總是要千里不辭遠，費盡舟車勞頓，返鄉團聚。現代小家庭習慣了，很難想像以前多子多孫，一旦年節返鄉團聚，一大家子數十人，近百人的嚇嚇叫場面！
熱鬧歸熱鬧矣！但傳統家族的恩恩與怨怨，當然也會在這樣的聚會裡，有意無意的，露出餡來，或者互別苗頭，或者視若無睹，或者酸言酸語，或者假期未結束便已火爆收場！
大家庭的家族情仇，早在五四運動前後，便成為當年文青痛批重評的題材，多年激盪下，才有了如今小家庭為核心的世代。
小家庭核心，孩子生的少，孫子孫女尤其少。媳婦公婆平日不同住，兄弟妯娌少往來，說真的，一年也就幾回節日節慶大夥聚聚，要說還有什麼恩恩怨怨，至少摩擦的機會少，大家忍一忍也便過去了！
唐朝高宗時，有一奇人張公藝，奇在他家族九代同堂，合族近九百多人，是個不分家的超大型家族。唐高宗親臨其家，問候請益。張公藝提筆寫了一百多個「忍」字。唐高宗當場為之涕泗，賞賜縑帛。
高宗為何要請益九世同堂的老人？又何以聽聞一百多個「忍」字後涕泗感嘆？
這就要回到傳統中國社會，儒家當令下，「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家國一體」邏輯上去理解了。
我大學時代，政治系的課程裡，若要說有些遺憾的話，當時錯過一位老教授薩孟武的「中國政治社會專題」是蠻遺憾的。因為當時他老人家真是蠻老了，還能在研究所開一門課非常不簡單。但我之所以錯過，很可能跟我那時極為推崇胡適，並以他做為自己讀書進取的偶像有關。
薩孟武雖然新舊學底子深厚，但相較於五四偶像胡適，仍是保守一派。尤其他曾經是十位聯合撰文<中國文化本位宣言>的教授之一，而胡適就曾回應一文強烈批判他們不過是重炒晚清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冷飯，觀點不足為奇。
說真的，胡適那篇文章寫得真合我意。因而連帶的，也對薩孟武心存偏執之念了。現在想來，殊為可惜！
薩孟武有一本小書《紅樓夢與中國舊家庭》，相當深刻的點出了大家族在中國社會裡的角色，以及連帶的諸多現象。值得一讀再讀。
中國傳統政治以「家」為「國」之本，以「國」為「家」之延伸。於是，一個「有為的男人」必先「齊家」，而後「治國」，而後「平天下」。
賈寶玉雖是金孫，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愛子，也難逃這套大家族的「男人有為的邏輯」。他之所以一再被老爸唸，一再被懂事乖巧的寶釵、襲人勸誡，不就是因為他對這套男人成材的邏輯嗤之以鼻嗎？他的痛苦，也在於他只想做自己，做不被家族滿意但卻能讓自己寬心的自己。
但最終，《紅樓夢》給了一個兩全的悲劇，他娶了寶釵，取了功名，卻遁入空門，撒手不管紅塵！
大家庭壓力之重，賈寶玉是一步步的感受到，也一步步的被壓垮！
他難道不知道「忍」這個字嗎？
唐高宗貴為人君，但上有祖宗家訓，旁有武則天虎視眈眈，他何嘗不知道「忍」字頭上一把刀！他聞之而涕泗，想必是心有戚戚焉吧！
我就親眼見過，或耳聞一些大家庭裡，公婆的鴨霸，長輩的偏心，媳婦的顢頇，兒子的無能，妯娌的怨懟，搶家產的兇狠.....你左耳右耳聽到的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故事版本，來自不同的家族成員。精彩絲毫不輸八點檔肥皂劇！
小家庭雖然寂寞冷清，但至少換來耳根清靜，家族人寡是非少的和樂。二十世紀末以後誕生的新人類，不太容易欣賞《紅樓夢》、張愛玲，多少也跟他們置身的時代，少了大家族的背景，多少有些關聯吧！這也是一種「此輩中人」難以理解「彼輩時代」的必然落差吧！
曹雪芹筆下，對妯娌之間的冷嘲熱諷，暗箭難防，觀察極為精湛。
就拿大觀園裡老好人、賢寡婦李紈，潑辣子王熙鳳為例，她們倆的你來我往，高來高去，便十分精彩有趣。理論上，李紈是賈家長媳，王夫人英年早逝之愛子賈珠（賈寶玉的哥哥）的媳婦，為人溫婉多才，理當主導家族大政。但她卻拱手讓給王熙鳳，任憑鳳辣子作威作福。
可是在幾個關鍵處，曹雪芹又讓旁觀者尤氏出手，「教訓」「教誨」一下王熙鳳，讓鳳辣子恨得牙癢癢。
比方說吧，賈母一時興起，要替王熙鳳過生日，提議家族每個成員都要分攤費用。賈母提到李紈時，疼惜她寡母失業，就說她的份額由賈母代出。這時，王熙鳳就展現她一貫的「兩面手法」了。她搶著說李紈那份她出，贏得賈母歡心。
王熙鳳平日完全不放在眼裡的周趙兩位姨太太，鳳辣子此時亦不放過，曹雪芹是這樣寫著的：「鳳姊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兩位姨奶奶，她出不出，也問一聲兒，顧到她們是理，不然她們又該說小看了她們。」
這話真是夠狠！平日對出身卑微的小妾頤指氣使，小氣巴拉的，但要給自己過生日分攤費用時則絲毫不放過她們！
至於王熙鳳該出的李紈那一份，實際上呢？後來尤氏在清點大家分攤的總額時，發現並沒有李紈那份。鳳辣子則若無其事的，說反正錢都夠了不缺她要代繳的那一份！但尤氏不允，且嘲諷了她一頓，王熙鳳則「笑道，我看妳厲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妳別抱怨！」這對話也種下日後王熙鳳逼死她的伏筆。
曹雪芹讓妯娌中的尤氏，從旁觀者角度，刻畫王熙鳳的囂張虛矯，對照李紈的含蓄忍讓，卻又在旁人眼裡映射出對王的不滿。這是曹雪芹觀察力與寫作功力的展露，卻又何嘗不是他對大家族人際關係的一種冷眼旁觀下的撻伐之心呢！
過年過節容易，親族人際之間表面恭喜暗地冷笑則複雜多端，這是《紅樓夢》穿透中國舊家庭的寫實功力。年輕的小家庭世代很難理解了。不過，若仔細看看不時被媒體披露的豪門奪產，妯娌失和等八卦新聞，你還是能從《紅樓夢》裡，一窺數百年來，未曾改變過的「朱門恩怨」！只因為衛道者一再要歌頌大家庭的和諧，卻往往刻意忽略其中的矛盾與衝突，對個人價值的壓抑。曹雪芹顯然不同意，這是他偉大作家的意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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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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