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缺的,只是「意欲向前」的衝勁而已!但不能怪他,時代還沒到!>
我隨手翻翻梁漱溟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舊書店裡,隨意亂逛看到的。
書已陳舊。實體的這本,連書背都破了。當然陳舊。
但我指的,卻是它的隱含的意思。那年代,五四時代的風雲,已然過去百年,如今回顧,很多爭辯,很多論述,已然陳舊。
何況,我這本,還是盜印本。
封面上,作者標示著:「梁著」?!
但書名上,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旁邊,列了附題「附梁漱溟先生年譜初稿」。
欲蓋彌彰,卻又很有時代性。
知道梁漱溟的,不會不知道這本名作當年的衝擊性。也不會不知道「梁著」當然不是指作者是另有其人的「梁著」先生!
這本是民國68年出版,當年總統蔣經國。戒嚴時期,陷匪區作家的書幾乎全是禁止品。
但《侏儸紀公園》的名言,「生命自會找到出口」,許多書就被「張冠李戴」,「改頭換面」的被出版了,或被盜印了。
我應該是在大學階段,初次接觸梁漱溟的。這個版本,我是見過的。那時,黨外運動風起雲湧,時代的氛圍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蠢蠢欲動之態。民間社會其實很敏感,各種鬆動跡象,逐次展露。比方說,盜版各種違禁的書籍,即是。
在台大對面,現在誠品台大店前,便有外省大叔在那擺攤賣各種盜版出版品,五四時代,三零年代,陷匪或附匪作家學者等等的書籍。我們一方面觸覺到台灣劇變前夕的悸動情緒,另方面,則呼吸到長年被威權體制箝制的知識被一一釋放出來的新鮮感。時代,要變了。出路,要出現了。
好,跟我這花甲美麗男的歪批紅樓,有何關聯呢?尤其,講了這麼多「廢話」!
噢,別急別急。初老之男,尿尿,尿的慢,講故事,嗯,也多少拖泥帶水,落落長啦。請見諒。
我說的一點不廢話。話說那台大前面擺攤的大叔,賣的書裡,就有「附匪作家」的紅樓夢等等。而且,他擺攤的斜對面,就是大名鼎鼎的「桂冠出版社門市部」,白先勇這幾年大力稱讚的「程乙本紅樓夢」,最佳版本就是「桂冠版」!早已斷版,一套三冊,精裝本,在二手書市場可以賣到幾千塊。
好,梁漱溟跟紅樓一夢,有何關聯?
沒有。很抱歉。吊你胃口。
但他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裡,埋下的思索線索,在多年後,我重讀《紅樓夢》時,卻給了我解讀紅樓,認識賈寶玉,很大的啟發性。
簡單講,梁漱溟認為西方文化是「意欲向前的」,就是改造局面,使現實來滿足我們。而中國文化則是「意欲調和的」,不求改造局面,但望調和、持中,自我滿足。而印度文化呢?則是「意欲向後的」,是逃避現實的。
各種文化自有其DNA,先天的限制,並非一場革命,或幾十年就完全可以驟變的。看看日本民主的派閥性,看看中國改革開放後經濟猛進政治倒退,看看美國白人自我中心主義的潛伏,看看中國共產主義混雜家父長制,大概也就理解文化深層面的制約了。
賈寶玉有多慘?
他生在一個封建傳統意識,與儒家文化高度結合的年代,家父長制權威臻至頂峰,儒家最完美的家國意識,在清朝盛世得以實現,但這正是「意欲調和」走到盡頭的寫照。生產力無法擴大,生命力飽受壓抑,專制政體與家父長制,透過科舉、家族,形成綿密的網絡,對一位有血有肉的人來說,像一張無形卻又無從逃避的網羅。
「衝決網羅」這氣魄,還要等到十九世紀末,譚嗣同這類的知識份子,受到西學的衝擊,以及西方知識的滋養後,才能真正找到方向。
換句話說,一心一意「意欲調和」的中國文化,已然捆綁住一流人才的心思,他們痛苦,他們焦慮,他們要找出路,這股衝動,唯有「意欲向前」的西方文化,才足以改造現狀,衝決網羅!
賈寶玉若有生在晚清民初,他非常可能是離家出走的少爺,他非常可能是遠渡東瀛,泛遊歐洲的留學生,他非常可能是拋棄媒妁之言,而自由戀愛的五四文青!他非常有可能帶著林黛玉私奔,不管日後是幸福是悲慘!因為,這些場景,都是西方價值「意欲向前」改變現況的衝動,而非,「意欲調和」最終「和諧」,「禮教吃人」的死氣沉沉!
但《紅樓夢》的年代,他只能是悲劇,他只能以出家,做最悲壯的抗議!
有時想想,人出生在「人是目的而非工具」的年代,還是比較幸福啊~
讀《紅樓夢》,想到梁漱溟,想到《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想到我在台大對面,買禁書的年代。
我不可能是賈寶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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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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