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悶，苦悶，我的國中撞球場，寶玉黛玉的武則天外傳>
我偶爾還會想起，國中高中階段的某些生活片段，色彩幾乎都是黑白的。或許當年保留下來的照片使然吧！
但更多原因，也確實跟那時，生活的單調，重複，壓抑，苦悶，有關吧！
我跟同學跑去打撞球。但跟老媽說的，是去同學家借錢櫃排行榜唱片。聽英文歌，練英文。
我們拿了唱片，在村子巷弄裡，慢慢走著。他說他哥上月回家，給他這張唱片，最新的。但其實是上上個月的。
我們在巷弄裡走著。走過一間亮燈的房子，裡頭飄著英文歌曲。他拉著我走過去，敲敲窗戶。窗戶打開，一張漂亮女生的臉。
啊，女生班很會打籃球那個，想當然耳，很高，至少當時比我高。
看來他們蠻熟的，我們三人就在窗下聊天。東扯西扯的，多半是補習，模擬考，他們哥哥姊姊在台北的事。
那女孩說要寫功課了。問我們去哪？去打撞球。好好哦！你們男生。我們笑笑。
那晚撞球場人很滿。多數時間，我們在一旁看人打球。多半是附近工業區的作業員，那年代撞球間有計分小姐。哪家漂亮，哪家人多！但偶爾打打殺殺的是非，也跟這些爭風吃醋脫不了關係。
我常聽到打球的男生，膽大一點的，會便玩球邊跟計分小姐調情，打嘴炮。最常聽的，是「我們是帶槍來的男人」，他們指的，是他們自己帶撞球桿。
見過市面的計分小姐會頂回去，帶槍有什麼用，要進得了洞啊~說罷，一陣譁笑。我們坐在一旁，跟著笑。套句現在的廣告詞：男人就一張嘴！
但我們還羞澀，連一張嘴也出不了口！
我們知道什麼是帶槍，但那年紀，誰把我們有沒有槍這件事當一回事！
大人總是說，還不去唸書！不是要模擬考了！
連計分小姐也會像個姊姊似的，有事沒事叮嚀幾句：早點回家吧！考上再來玩！這時，油滑的大男人會加碼：我們都考完啦，小~姊姊~
我還記得，生意好的撞球間，計分小姐愛穿熱褲，麵包鞋，坐在撞球檯旁高腳椅，翹著二郎腿，白白淨淨的肉，在燈光下晃著。
苦悶啊~那年代，苦悶啊~
多年後，我們國中老友聚聚，聊起來，總會帶上這句：苦悶啊~那年代。
是啊，苦悶啊~
當《紅樓夢》裡，搬進省親大宅院裡的少男少女們，在一陣興奮，一陣吃喝玩樂過後，突然感覺哪裡怪怪，哪裡不對時，我便聯想到，我的國三生涯。
但，《紅樓夢》裡的公子哥兒，閨房佳麗，可能更慘！
我們被逼著聯考。但生命還有個出口，考一個高中，迎向未來。《紅樓夢》裡的錦衣玉食的少男少女呢？吃飽了喝茶，喝完茶嬉戲聊天，聊乏了歇息，休息夠了再互相問候，再聊天，再吃吃喝喝，再回去睡覺歇息。多少閒情，關注於人造大園子裡的景致，多少精力，消耗於人際的細節與磨損，多少歲月如停格如重複，只是歲月終究不留情，外在的世界在變，最終要撼動整棟紅樓，見它樓起，見它樓塌！
大觀園裡無歲月，唯有最細緻敏感的賈寶玉、林黛玉，分別感受到了這富貴之家，無憂無慮的生活下，百無聊賴的「苦悶感」。
賈寶玉搬進大觀園後，日子開心，但「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哪裡知寶玉此時的心情。」
偏偏就是他身旁的僕役茗烟看出門道了，為何茗烟看出來？別忘了，之前賈寶玉就逮住他跟其他丫鬟在私通，可見男女情事，天經地義，所謂禮法嚴明，只不過是壓抑了質地純樸的富家子女，對禮法不拘的下人，對飽經世事的成人，卻是偷雞摸狗，爬灰養小叔子，什麼都幹！
於是茗烟拿了一堆古今小說，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傳奇等閒書給賈寶玉，寶玉如獲至寶。一瞬間，像久旱逢甘霖一般，如飢似渴的狂讀猛讀。
這不能怪他沒見過世面。他養在深閨大院，美女見多，但友情親情蓋過一切，愛情未萌芽，情慾初闖關，但禮法的緊箍咒，仍罩在頭頂上。我們完全不能以現在，「胸器橫行」、「事業線當令」、「性生活開放」的尺度，來調侃賈寶玉！
不過就是我青春期的年代，女人露條白淨的腿，仍可以殺盡少男一夜的狂奔啊~
想想賈寶玉不過看本揭露武則天養幾個英俊面首的外傳，就興奮不已，那也不是他沒出息，是時代使然啊~
好，寶玉苦悶。那敏感多情的黛玉又如何呢？
黛玉發現寶玉讀這些書，搶來一讀，臉紅歸臉紅，卻也捨不得不讀，一目十行的她，很快讀完並熟記詞藻。當寶玉套用句子逗她：「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傾國傾城貌」，立刻黛玉便知這是公然調情。心中雖然噗噗跳，嘴巴上卻要不饒人要告狀。但，我們讀到這，都知道：愛情啊愛情，愛情的小嫩芽，就在寶玉的調情，黛玉的含情當中，要萌芽啦！
他們苦悶什麼呢？
傳統禮教下，你想知道男女好奇的情事嗎？
你試試看，老夫子搖頭晃腦念出：嗯，窈窕淑女君子好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你跟著照唸三句，回家默寫十遍，八成你火也息了！乾脆睡覺，做春夢也比唸這些兩千多面前的《詩經》有趣！
但，《武則天外傳》、《楊貴妃外傳》呢？可不然，那就是當年的色情小說加羅曼史小說綜合版了！不信嗎？你上網查查，到不久之前，香港的三級片還常拿《武則天外傳》當題材，你就知道何以賈寶玉林黛玉看得臉紅心跳啦！
他們多苦悶啊~
眾目睽睽下，他們既無法公然手牽手散步，戀愛。亦沒有偷溜出去，看場電影，公園密會卿卿我我的餘地。更沒有跑去賓館、ホデル開房間的情慾自主空間。他們的苦悶，是三百多年前禮教社會的苦悶。他們的苦悶，是富貴之家，未當家之人沒有自我的苦悶。
他們最終若不是殉情的悲劇，也必然是循規蹈矩的悲劇！
想想，我年少的苦悶，相較於賈寶玉，也真不算是什麼苦悶吧！至少，我高中時，就有約會，寫情書，跑去看A片的勇氣了！
噢，我那年代，苦悶的文青，還喜歡一本書，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後來我才知道，他深受佛洛依德精神分析的影響，而性本能的壓抑又是佛氏理論的核心。魯迅受他影響頗深，還翻譯過這本書。原來，我們文青的苦悶，靠閱讀，閱讀的養分，亦脫不了苦悶之本源性，啊苦悶真是不分年代，是每個少男少年的世代象徵啊~你若有心，你若有情，你自然苦悶！
我同情你，寶玉、黛玉！
你們吃得比我好，穿的比我好，但比我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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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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