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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就是需要我們這些熱情的傻子,哈哈!」金馬最佳導演:鍾孟宏

圖/鍾孟宏

 【記者古碧玲採訪/攝影:朱凱弘/圖片提供:鍾孟宏】「導演還有長足的進步空間。也許我還要熬個五年、八年的,也最好能再拍個十年、二十年的。」接受訪問時,鍾孟宏這樣說。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那晚,鍾孟宏以第二部劇情片的「第四張畫」拿下金馬獎最佳導演獎與年度最傑出電影獎,一夕間,鍾孟宏的名號走出一個小眾影迷的世界,開始有了大眾知名度。

 拍攝首部紀錄片「醫生」,鍾孟宏援用美國風景畫家艾德華‧哈波(Edward Hopper)畫中那種孤寂的人物,來設計全片的光影與美學,加上選材,以及鍾孟宏獨特冷冽不煽情的處理手法,讓他初試啼聲就在二○○六年引起社會強烈的關注。

圖/潮人物提供

 停車票房極慘澹

 然而,這好景並未延伸到「停車」上。二○○八年那年,「海角七號」寫下五億三千萬票房紀錄,其後的「冏男孩」、「九降風」等也都賣得滿堂彩,唯有鍾孟宏的第一部劇情片「停車」在同年上映票房紀錄卻極其慘澹。

 鍾孟宏不諱言,拍完「停車」後,他的甜蜜生活製片公司差點關門,「公司周轉有問題,我有廣告可拍都差點做不下去了。」他還說,「自己短期在台灣的賣座肯定不會好的,我得把自己的電影觀眾拉大,轉一個方向去分散你的風險,從其他市場回收,再做下一部電影,否則你做電影的意義就不大了。」

 當時,鍾孟宏的友人們不免要戲謔他:「總不能讓你廣告也好,電影也一鳴驚人吧,世界上的好處怎能你一人獨得?」

圖/鍾孟宏

 影音人員環境艱困

 這些年,台灣的大環境狀態讓影音從業人員愈來愈艱困,一心想拍電影的鍾孟宏側身廣告圈,與客戶、代理商周旋,成為拍廣告片的一把手,尚能累積些資本,供他做電影夢,但「要再熬」,鍾孟宏心裡也是有數的。

 年少時懷抱著對電影的憧憬,鍾孟宏赴芝加哥藝術學院念電影製作,返台卻遇上了新電影被宣告已死的年代,觀眾不願再走進戲院看本土電影,鍾孟宏只好轉進廣告圈,從助理、副導做起,也擔任過侯孝賢、吳念真等人的副手,一路熬上來。

 影像質感與律動節奏秀異,畫面精緻華麗,韻律優美流暢,鍾孟宏以自己特有的創意與風格,拍汽車、拍礦泉水、拍銀行等商品,使得廣告片變好看了,他也得以在這圈子脫穎而出,成為獨當一面的廣告片導演。

 但這些對鍾孟宏來說,就是讓大家有錢可賺的謀生工具,他心心念念所繫的仍是拍電影。

圖/潮人物提供

 情緒凝鍊 掏挖內心深處

 在得金馬獎最佳導演之前,鍾孟宏化身為「第四張畫」的攝影師「中島長雄」,獲得了西班牙瓦拉多利國際影展最佳攝影獎。縱使是滄桑頹喪的故事,蕭索陰森的場景,都能凝鍊成風格強烈、如詩般的攝影美學,只是他習慣把劇中的情緒收得緊,大有「說出來即不是禪」的意味。

 一部紀錄片,兩部劇情片,鍾孟宏挑戰的都是掏挖著閱聽人的內心深處,本該不忍凝視的陰暗素材,卻被他處理得深沉又不晦澀。

 「醫生」全片以黑白基調訴說著一個真實故事。那年七月四日的美國國慶日,留美的放射腫瘤科溫碧謙醫生正陪著首次赴美探訪兒孫的雙親看煙火之際,突然被召喚回家,一踏家門,入眼的是脖子上纏著童軍繩、十三歲兒子溫昱和的冰冷屍體,致力於救人的醫生此刻只能束手,這道傷痕遂成為永遠結不了的痂,磨蝕著醫生與其家人。

 「停車」描寫一對不孕的年輕夫妻,丈夫應妻子的囑咐買了蛋糕準備回家,車子卻被一個皮條客卡在停車格裡,以至於離不開這座破爛公寓,一整個晚上他就周旋在兒子被槍斃的老人、皮條客、大陸妓女、金盆洗手的前黑道份子理髮師、現役黑道老大、躲地下錢莊的香港西裝店老闆等人之間,這位車主不斷捲入一場場莫名奇妙的糾葛中,被修理得鼻青眼腫就是回不了家……,最後帶著老人的孫女、大陸妓女、香港西裝店老闆離去……。

 「第四張畫」則敘述一位十歲的孩子,父親往生了,連一張像樣的遺照都沒有,只能自己畫;失怙的孩子無人照料,跟在外省籍的老校工身邊,晃盪了一段時間,直到改嫁到南部的中國籍母親來接走他,開始與城府陰狠的繼父一起生活,也認識了第二個給他溫暖的小混混「手槍仔」。白天跟著手槍仔四處打劫、闖空門,於是,在課堂上他畫出第二張畫,手槍仔最明顯的特徵。夜晚夢裡見到「不見了」的哥哥,陰森的家裡讓他背脊發涼到夜夜無法入眠,一再跑到卡拉OK酒店去找工作中的媽媽,第三張畫他畫下了哥哥漂蕩在海邊的身影,與海岸邊那塊印著「Made in Taiwan」拖鞋腳印的水泥塊不時相互對照著……

 以《第四張畫》首映的台北電影節開幕典禮上,鍾孟宏自陳,這將是他可被稱為「孩童三部曲」的階段性創作主題總結。而無論是有著天人阻隔的失倫、處處碰壁的都會人,孤兒般漂泊的下一代,他都捨棄了大灑狗血、煽動情緒的表現手法,拍得極其冷靜低調收斂,讓觀影者得費點心思去想去看,而非把情緒狂放宣洩後就走出戲院。

圖/鍾孟宏

 沉澱理性 呈現客觀

 事實上,拍攝「醫生」時,鍾孟宏自己也被劇中人溫碧謙醫師夫妻的哀慟所震懾,幾度潸然淚下,但最後他卻打住了,不願直接表現出那巨大的傷痛,所有痛哭失聲的片段都被他剪掉,鍾孟宏自省道:「難道我只是想拍一部讓大家在戲院哭成一團的電影嗎?如果是,那放一顆催淚彈就好了,根本不用拍電影!之後,在拍攝過程中,從鏡頭裡仍然看到很多令人鼻酸的畫面,但是我一直避免讓它無限蔓延,因為我相信唯有沉澱和理性,才有可能呈現較客觀的角度。」

 這種沉澱與理性貫穿在鍾孟宏的每部電影裡,間或浮盪著一種無言的疏離,成為鮮明的「鍾式風格」。

 只是「醫生」的評價與票房俱佳,而第一部劇情片「停車」則叫好不叫座。鍾孟宏笑說:「拍『停車』那時根本不會拍電影。」或許因為初執導筒,野心難免大,加上情節、人物多線發展,他耗了整整四小時的底片,「其實你只需要一百二十分鐘,那些東西當初在做的時候都是錢,等於都是丟掉了。」拍「第四張畫」時,鍾孟宏強烈風格不變,只是節制多了,「一來故事比較是一條線到底。再來你還是要拍,不能只是賠人家的錢或拿自己的錢出來玩,這動輒幾千萬,是很拚的事。」

 一再碰觸看似社會底層邊緣人物境遇的題材,鍾孟宏卻否認自己是個有社會關懷情操的電影工作者,常有人問他拍電影到底是什麼目的?他的回答總是:「我想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讓我更了解這世界,也讓更多人分享而已,把當地的人事時地物拍給人看,如果可以拍到人類共同的徵兆、狀況,我覺得拍電影是滿美妙的。」

 圖/潮人物提供

 想講台灣人故事

 鍾孟宏說自己一直想講個很簡單的台灣人形貌,卻發現台灣人的定義太過複雜,從原住民、福佬人、客家人到六十年前大舉徙台的中國各省人,怎麼樣的人才算是台灣人?「現在下一代的台灣人又更複雜,有越南新娘、大陸新娘跟台灣人結婚生出來的孩子,這些人最後在這塊土地會變成怎樣?」

 鍾孟宏以一個從小沒有父親的個案放進「第四張畫」來探索台灣人,「其實這就是人最早的原型,孩子生下來,他絕對原來是有父有母的,有兄弟姐妹的,若用哲學上的辨證來說,基本上人生下來就是孤獨的,如果現實上的父親不見了、母親未知、哥哥不見了,到底這小孩的世界會是什麼?他是怎麼獨立生活在這世界?他成長後未來又會面對什麼樣的東西?我只是想用這個個案來看社會的縮影而已。」

 在「第四張畫」這部漾滿孤獨感、劇中人個個都似心靈殘疾般的電影裡,觀眾似乎看不到任何希望,鍾孟宏坦言,「因為希望就像是一團小火苗一樣,很容易被吹熄,而小火苗是很難感受到溫暖的,只能感受不是黑暗的,如果你看到最後那小孩的容顏的時候,還能夠打動你一點點,只要我們心裡還有一點點火苗,你去看你週遭的孩子,甚至自己的孩子,你想辦法去照亮他們,藉由這影片把你心裡面那一點小火苗去散發給週遭的人。」

 第四張畫反應兩極

 第四十七屆金馬獎挑出最佳影片獎項時,評審團在「第四張畫」與「當愛來的時候」兩部電影間拉鋸,國外評審明顯偏好「第四張畫」;當該片在國內、外放映,觀眾的反應也相當兩極。在國內,他的黑色幽默與詼諧,加上熟悉的演員意外的演出,暫時舒緩了觀影者心中的陰霾,觀眾席不時傳出笑聲,但國外觀眾則是安安靜靜地看,「你不清楚他們到底看得怎樣,但當提問時,發現國外觀眾提的問題都是在電影裡的問題,你會發現給那些觀眾看還滿幸福的。」

 心知肚明自己的電影是比較小眾的,即便如此,鍾孟宏仍不願媚俗地去拍攝迎合觀眾的電影,「台灣觀眾要看什麼東西我大概可以清楚知道,但你所受的訓練就是這樣,你怎麼可能再回來做個你不相信的東西?何況人只有一輩子而已,你這輩子要為誰做事情?拍電影還要迎合更多看不到的人,那就滿恐怖了。」

 拍自己不熟悉的世界,鍾孟宏卻能精準地抓到這些世界的氛圍、色彩與陳設、人們講話的語氣、與慣用語彙,談起事前的研究與準備功夫,他說:「其實我都是到現場看到人、環境才想說要怎麼拍,我不是很會做研究的人,我都叫我下面的人去做。我相信事前研究很重要,但我更相信製作過程,現場拍時所發生的各種狀況更重要。」

 大量閱讀很重要

 訪問這天,鍾孟宏桌上擺著大陸作家蘇童的小說「碧奴」,他認為與其去做拍片事前的研究,「反倒是大量閱讀很重要,像我很瘋狂大陸作家,他們對於影像的描繪很厲害,他們的文章恨不得把全天下最狠的文字給抓下來,他們的文字寫得都那麼張牙舞爪那麼生猛,他們對情節的影像描繪就像看電影一樣。」

 而日本作家如司馬遼太郎等人的時代小說,也叫鍾孟宏一讀難以釋手,「當他們描寫一個人的情感時,為什麼可以用那麼簡單的字來描寫?如果用人基本的情感去感受這些事時,會發現任何時期任何環境都會有這些人類共通的情感。」他把這些用諸於構思「第四張畫」:「為什麼我那麼倒楣,我十歲老爸就死了?我為什麼要哭?為什麼很難過?劇中人小翔十歲前必定發生過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但這些都不是我要去講的,而是觀眾要去想的。我覺得你在思考電影最美妙的就是這些東西。」

 「要出人頭地就要比別人努力。」即使得了金馬獎,鍾孟宏知道,那並不代表拍電影這條路從此就一帆風順了,也不保證觀眾就願意買單進戲院看你的電影,電影可以讓人一夕爆紅,也可以讓人一天就墜入谷底,「最大的幫助就是對下一部戲的資金可能會有著落,我最好還能走個十年、二十年,如果有一天真的沒電影拍,就得靠『中島長雄』的攝影來謀下輩子的飯碗。」

 得獎後,鍾孟宏旋即赴法國,繼續為「第四張畫」開拓海外市場,腦中更不停地思索下一部戲,可以預見的,他所選擇的題材依然不走迎合大眾市場的口味。二十年後,我們再回頭看台灣電影,「鍾孟宏」將是標誌這時代「作者論」最重要的導演,他不斷地超越自己,也讓我們看到不同面向的台灣社會與台灣人,必然會在電影史的扉頁裡書寫出最特殊的篇章。

 後記:

 鍾孟宏看到我們雜誌時,打趣說:「拍電影像跳樓自殺,而辦雜誌是慢性自殺,兩樣都是死,只是一個死得快,一個死得慢。但這個世界就是需要我們這些熱情的傻子,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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