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紹成/政大兼任教授
德國哲學家康德在《啟蒙什麼是？》（Was ist Aufklärung?）一書中提出一句流傳至今的名言：「Sapere aude! — Have the courage to use your own understanding!（敢於求知、敢於提問）」這句話代表啟蒙精神的核心：人應從權威的束縛中解放，透過提問、思辨與自主判斷，來理解世界、塑造自我。
然而在兩百多年後的今日，AI 技術迅速崛起，人類並沒有因科技而變得更自主思考，反而面臨另一種新的挑戰：不是「敢不敢問」，而是「問得夠不夠精準」。從康德的啟蒙到 AI 的時代，我們正從「勇氣」轉向「方法」的考驗。
康德的時代，人們被教會、君主、學院權威所支配，思想依附於「他者的指引」。他的「敢於提問」是解放性的：敢質疑權威、敢懷疑習俗、敢反思世界的本質、道德的根源與自由的條件。易言之，啟蒙的提問是「破框」，目的在於讓人從盲從走向自主。
康德的提問具有三大特色：問題本身比答案更重要；提問是為了深化理解，而非立即解答；提問開啟道德與理性的自我反省。因此，「敢於提問」本質上是追求自由，是自我啟蒙的第一步。
今天的問題不在於人們敢不敢問，而是：在資訊爆炸與 AI 巨量回應的環境中，人是否能問出真正精準、有效、可操作的問題？AI 時代最大的困境不是無知，而是「問題無限、答案氾濫、思考分散」。
因此，AI 時代的提問面臨三項新挑戰：1. 模糊問題得到模糊答案。AI 不會拒絕回答，但會把模糊放大。因此，問題的框架清晰與否，決定回答的價值。2. 提問本身就是思考深度的體現，AI 能補充知識，卻無法替人決定要問什麼。問題的品質反映了提問者的視野、分析力與判斷力。3. 提問能力變成「新的識字能力」。未來的競爭不在於會不會使用 AI，而在於：誰能提出 AI 能產生高價值回答的問題。
從康德到 AI，提問仍然是打開世界的鑰匙：提問決定理解的方向，問「是什麼」得到知識，問「為什麼」得到理解，問「如何做」得到能力。提問決定思考的邊界，問得深，世界就深；問得淺，世界就淺。提問是人類理性與 AI 工具的接口，AI 讓「答案的獲得」變得容易，反而使「問題的設計」變得更困難。
康德時代的問題，是為自由而問；AI 時代的問題，是為洞察與判斷而問。若康德今日仍在世，他的啟蒙口號可能會變成：「Sapere aude 2.0：不只敢於提問，還要懂得如何提問。」
AI 時代的新提問精神應包含：敢問本質（不被資訊牽著走），敢問盲點（挑戰框架），敢問後果（預測影響），敢問價值（倫理與責任）。勇氣仍然重要，但已不足夠。提問的精準度、框架能力與邏輯結構，成為新的核心素養。
總之，康德的時代，人類因不敢提問而失去自由；AI 的時代，人類因不會提問而失去主導權。未來屬於能提出深刻問題的人，也屬於能利用 AI 讓問題變得更有力量的人。當前的啟蒙不再只是思想的解放，更是問題的精緻化。從「敢問」走向「善問」，正是 AI 時代的新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