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蔡詩萍專欄】這是老靈魂筆記,無誤!朋友送我書,我必定想辦法抽時間,讀完。讀完朋友贈書,我也必定寫點文字,當作感謝,亦當作對書寫之傳承的敬意。
老朋友舒國治,贈來一書,《我與寫字》,單看整本書的外貌,便愛不釋手。毛邊紙,翻久了,有滄桑感。心想,要好好讀讀。書頁不過一百六十上下啊!
孰料,一讀讀了大半月。不是,書不好讀,是讀這書的心思,一路被作者,被自己,的某一些心路上的風景,給岔開。
那不是迷途,是一路尾隨的興致,這裡去逛逛,那裡去走走的閒情。我是不太願意手寫字的,打從小便是。乃因,字跡難看。但我卻喜歡文字之美,文字之雅,文字之深邃的可能性。
於是,很年輕時,我的文字便堪稱同儕裡的佼佼者。佼佼者的樂趣之一,便是寫情書。可字跡不佳,怎辦?
分工而合作唄!字漂亮的同學,負責抄寫;我呢,負責構思。這樣的情書,一出手,世間女子,尤其文青掛者,誰家閨秀能拒之?!
但我始終遺憾,字不好看。但還好,文章能刊出,往往都是印刷體,掩蓋了我之遺憾。於是作家朋友中,能以手稿直接套印出版者,往往令我尊敬。例如詩人羅智成,例如散文高手林文義。
這本《我與寫字》的舒國治,亦然。雖說,他並未整本書,展示以他獨特的手寫文字之美。國治的文字之迷人,說來弔詭,是逆反時代之趨向的美。
美在他這個人,從頭至腳,由裡至外吧,十足是個今之古人,是忙碌社會之街頭裡一眼望去便知他與眾不同的閒人,或仙人。
某日,我在街頭巧遇他,足足閒談十餘分鐘。週遭車水馬龍,我站在他身邊,彷彿置身一塊光陰之琥珀。分手後,我立馬知曉,國治之迷人,迷在他令我們感受了生命可以有一種光華,眷戀的光華,沉湎的光華,閒置的光華,自己之內在的光華。
原來,他喜歡寫字。因字跡不好,我遂迎向電腦寫作,手機寫作。國治熱愛手寫文字,於電腦,手機當令後,仍孜孜毅毅於手寫。國治亦練字。練字,最深得我心。
女兒升上國中轉往國際部之後,我對她可能最恰當的建議,莫過於,說服她練字寫書法。而今她要出國唸大學,暫停練字,我心念所及是,老爸我來接手練書法吧!
國治贈來新書《我與寫字》,在我猶豫之際,猛推了一把。我要練字了。字好不好,不是以書法家之眼光看,是以尋常百姓之眼光看。國治此書,給我最大的鼓舞。
我們的確比我們以為的,更常在日常裡,留下手寫字。妻子出門前,留張字條,囑咐採購清單。接過電話,隨手記下對方名姓、電話號碼,乃或地址,交代事項。
國治兄說,「燒菜當燒家常菜,寫字宜寫百姓字」,媽媽在冰箱上留的字條,父親在你出門前塞進行李箱的隻字片語,女兒在卡片上祝你生日快樂、父親節快樂的幼稚文字,都是您一生不會忘記,最珍惜的「百姓字」了!
我們該不該練字呢?國治說,他中年之後,練字是「有點想舊技重拾的」那麼點樂趣。我們身上,是不是都有點,人到中年之後,總想眷戀些什麼的時代烙印呢?
翻閱舒國治兄的《我與寫字》,我第一個浮上心頭的,能用文字形容的念頭是,啊,我們那樣的老靈魂,該怎樣在越來越遠離我們青春時代的新世紀裡,安頓下來呢?
國治說,練字是其一。我呢,跑馬是其一。而我們之間,相近的,則是,繼續讀書,繼續寫作。我們如何說出那顆「老靈魂」的不安,與雀躍呢?
「或許,各種不同文化的美境,中或西,華或洋,都是你人生的歌詠,都是毛筆字想酣暢吐露的時刻啊。」舒國治在《我與寫字》中,如是寫到。
我「老靈魂之刻度」實在不如舒國治。他在京都,在巴黎,在任何一座能興嘆歷史之久遠,文化之深邃的所在,他都能帶著筆墨,酒酣之後,耳熱之際,寫下他要的文字。而我,卻在手機文件檔上,注音輸入法打入我的筆記。
最終刊登出來,或出版出來,成一冊書,或許沒差,可是那當下的情懷,卻真是有差!手寫留下了心思的痕跡,打字永遠只看到最後的呈現。
舒國治的字,寫得好嗎?他不是書法家,這是定論,至少目前還不是。然則,他的字,別人完全學不來。他的字,就是「舒國治風格」,不那麼書法家的氣勢磅薄,不那麼書法家的娟秀細膩,可是,他就是「很迷人的」,一如舒國治現身江湖後,他那一手漂亮獨特的文言與白話密度黏稠適當的散文,以及,支撐這股散文韻味的,其人其品其事的風格。
我是還喜歡這系列文字的,因之才會薄薄一本,卻足足讀了大半個月。這是讀書之樂,你一邊讀,一邊被作者的行文所牽引,時而跑去魏晉翻翻《世說新語》,時而,跑去看看民國五六十年代臺靜農的書法,又時而,找出舒國治講京都,講小吃美食的文字。
讀書之樂,是不必然要講效率,講所獲的。你因讀書,忘了該忙的事,不必理會瑣屑之人,這便是老靈魂之所以愛書的原因啊!
謝謝國治贈我夫妻這小書。
「詩萍書煒 正之 舒國治 6/16 2023」
是不是挺沒味道的?你若看看書頁上的簽字,就明白,為何國治要談「寫字」了,是一筆一劃,用硬筆(原子筆)寫下的字。
是啊,我們都是老靈魂,是年幼時,是中年至今,猶不忘用筆寫字的世代。沒有紙,沒有筆,沒有紙本書,我們在哪安適自己的靈魂呢?
國治說,別擔心寫字,「把直的、橫的、圓的、斜的筆劃,擱置妥貼,就是好字。」
所以,我們何須怕寫字呢?這很像在安撫我們日益孤獨的老靈魂。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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