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馬滌凡旅美隨筆】1986 年8月23號 ,是個星期六。
那天早上,在麻省總醫院,與臥病在床的父親聊天。他提到:
妳對這個家貢獻很多 ,現在還有什麼願望沒有達成嗎?
不懂事的我,毫不加思索地開口就說:Michael Nieering!(詳見系列文章上一篇,文末有連結。)
麥可,這個我在夢裡也不會忘記的名字!
「那死傢伙、難道官司問題到現在還沒有解決嗎?」父親馬上接口:「這麼多年了,他到底想幹什麼?」他又接著憤憤不平的說道。
「還有就是一直困擾我的電梯,搬來搬去,電梯老是壞,完全沒有辦法出貨,快急死人了。」我接著訴苦。
「真的,爸爸,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把麥可的事情解決。然後,能夠擁有一個永遠永遠,一輩子再也不需要電梯的倉庫。」
不呆不痴的我,還以為是在與父親聊天,把我心中的煩惱,一股腦的全部丟出來。
渾然不知,當我們對話之時,父親已是身處在傳說中所謂的迴光返照的情況。
當天下午,才60出頭的父親,與他摯愛的母親和我們這六個不懂事的孩子們,永遠的告別了。
按照回教的規矩,需要儘快將亡人入土為安才是。
沒有任何經驗、更是六神無主的我,此時完全不知道,接著該怎麼做。
還好有Jimmy!
他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找到了清真寺 ,也安排好了為篤信回教的父親唸經的阿訇。
接下來的星期二8月26號,我們安葬了他。
星期三一大早,回到公司,繼續我忙碌的一天。
8月29號星期五,父親入土後的第三天下午 ,大約六點鐘左右,電話鈴聲在安靜的倉庫突然大響,這是餐期時間,通常我是不太會接到客戶的電話的。
接著,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卻更是讓我嚇得寒毛直豎:
Sarinna 你好,這是Michale 麥可
「誰?」我緊張的問著:「麥可,誰?」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毛毛的,我有一種預感是他。
「Michael Neering。妳還記得我嗎 ?」
想到父親臨終前,我們才剛剛談到他,我全身一陣一陣的雞皮疙瘩起得沒停過。
長達六年的時間,我用盡了方法想要跟他連絡,卻永遠都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沒想到 ,從六年多前出事的那天起,完全「人間消失」好像失蹤了似的,消息全無的他,現在居然自動地打電話給我。
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我問到:「Michael Neering,你⋯你⋯你⋯要幹嘛?」
「我想跟妳見一面,了結我們之間的案子,妳有空嗎?」
「 我⋯我⋯我⋯」
對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還在震驚之中,我,一時完全反應不過來!
呆了半天,終於回過神來,馬上接著說:「有空、有空,當然有空,我們今晚就見。可以嗎?」迫不及待地問,深怕他會改變主意。
「當然,太好了。我真的是等不急了,七點鐘妳到我家來 ,我的地址是Easten 的xx街。我的電話⋯如果妳找不到地方,可以借個電話隨時打給我。」
掛了電話。好久,好久,好久,才恢復平靜。
突然想到,不能就這樣空手去,一定得拿一個協議書什麼的,還有,還有⋯對了,我還得帶一個錄音機去⋯⋯。
萬一我們雙方達成了協議,總得有個紀錄什麼的。
天哪,搞不好,今天就可以把這困擾了我六年多的懸案解決了也說不定。
越來越緊張?興奮?期待? 我的心呯、呯亂跳個不停。
馬上找到了Jimmy,拜託他去幫我買一份印好的協議書。
可惜那個時候的文具店,都是小小的、家庭式的,而且最晚的,也大都是六點鐘打烊。
我幾乎用求他的語氣:「Jimmy拜託、拜託,趕快去找 ,不管跑幾家,一定要找到為止。」
他當然比我更淸楚這次見面的重要性,大街小巷的不知跑了多少家文具店,最後總算在辦公大樓林立的城中心,搶著在人家7:30關門之前衝進去,終於買到了幾份印好的協議書。
拿著地圖 ,我們幾經波折的找到了這個從未聽過的小鎭,按址找到了麥可的住處 。
大門一開,我們立刻被煙霧彌漫的客廳景象嚇呆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連大門都擠不出來的巨無霸!
坐在沙發另一頭的是,尺碼看上去,也沒有小他多少的媽媽。
談判終於開始了,拿出了我放在皮包裡的錄音機。
「你不介意我錄音吧?」我問。
「當然不介意,妳請。」他回答。
「你為什麼今天會打電話給我?麥可?」
「不知道,我突然覺得這個案子應該解決了。 而且我一直想要去旅行,所以就打給妳了!」
「你的律師知道這件事嗎?」我接著追問。
「不知道 。我今天才突然想到要打給妳。」
「那萬一律師找你麻煩,怎麼辦呢?」
「那沒有關係,這是我跟妳的事情!」
真是神經病,早想通這一點,我們雙方,不就都可以少受多少折磨?
「你確定嗎?六年了,長達六年 ,你都不接我的電話!」
「喔 !我知道,那是因為他不准哦。」
「那為什麼,你今天又突然打給我呢?」
「不知道 !」
又是一個簡單明瞭的回答。
就這麼一來一往的,麥可的媽媽還繼續抽著她的煙,和Jimmy坐在旁邊,就這麼靜靜的聽著⋯。
「那你現在要和解的條件是什麼呢?」
我們終於談到主題了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妳需要幫我把醫院七千多元的欠款付清。」
「沒問題。」我說。
「第二 ,你需要還給我,當初欠我的兩個禮拜薪水,總共$324元。」他接著說道。
「當然,那是欠你的,該還。更沒有問題了。那第三呢?」
「第三,妳需要陪我一筆痛苦補償金,因為我要去旅行。」
「好,應該的。我一定會。你要多少錢?」接著,我緊張的問。
「$500,你最少要賠我$500 元。」
他有點心虛的,輕輕的說到,聲音越來越小。
「多少?你是說真的?還是假的?$500 元?」
我用手撥了一下面前的煙霧,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好像被電擊了似的!
心裡面不斷的在想,我⋯為了盡速了結此事,曾經決定豁出去算了,自認倒楣的提出了五萬元的賠償,你的律師都一口否絕了,你⋯你⋯那麼可憐??你現在只要$500?真的是有沒有搞錯啊?老天爺⋯
「這樣好嗎?我們剛好帶了三張支票來,一張是開給醫院的,我明天一早就寄出。一張是陪你的兩個禮拜工資。第三張是$5000元的賠償金。」
從頭到尾,他沒發一語的媽媽,這時候突然歪過頭,狠狠的朝我面前,吐了一大口煙,嗆得我差點受不了,這下子輪到她跳了起來。
「$5000元?妳是說$5000元嗎?」
「是的,沒錯。我是說$5000元!」一面咳,我一面回答。
母子倆對看了一眼。
「 好的。妳開支票吧 ,我們馬上簽協議書,現在就簽!」
「是的,在Jimmy開支票之前,你一定要先在協議書上簽名,不能反悔,因為我們一共只帶了三張支票來!」
「對了,麥可,這是我們之間,最後的協議。之後任何的告訴全部無效,不管你的律師說什麼,你都不能再反悔。你能做得到嗎?」我問。
「當然沒有問題,我已經追著問律師,問了那麼多年,他每次都嫌我煩,現在連我的電話都不接了。」
「他也不准我去上班,每天坐在家裡,這種日子我受夠了。拿到錢,星期一我就出門旅行去了,在家坐了這麼多年的牢,終於可以出門了⋯」
他欣喜若狂的接過 jimmy手中的二張支票。表情是那麼的開心 ,興奮的樣子,讓他笑得像個天真的大孩子,看了有點心疼。
靜靜的望著我面前的這位龐然大物,說真的 ,如果我躲在他的身後,別說一個人,就算兩個我,也沒有人會看到我的存在。
此時此刻,情緒是如此的澎湃、複雜。心中不斷的在想 ,一個人怎麼可以讓自己胖到這個地步? 這六年多等待的日子 ,他肯定也不好過。
真不知道該同情他 ,還是恨他 一手造成這一切⋯⋯
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來,我又拿出錄音機:「麥可,這一次的協議,是你主動打電話給我的,對不對?」
「對。」他說。
「那你是自願的嗎? 」
「對。」他接著說。
「我有沒有逼你?」
「當然沒有,絕對沒有!」
去了法庭幾十次,笨笨的我,也被訓練得能言善道了!
離開了麥可煙霧瀰漫又狹窄的小客廳,第一次從內心嘗到恨不得飛起來的無形的自由。
不敢相信,我終於踏出了協議的大門。深深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戶外的空氣,我試圖撢掉滿頭、滿身的煙味。已經餓得發昏,走進了眼前的一家麥當勞,Jimmy叫了一個漢堡,我吃了一個魚堡 ,也算是慶祝長達六年夢靨的結束吧!
星期一,9月1號了。一大早,果不出其然,麥可的律師打電話來了!
「妳又犯了法,妳不應該跟他見面。」
⋯⋯我根本不回答
「我怎麼知道,妳是不是頂著一把槍,強迫他們母子簽的字?」
真是有病,我連去哪裡買槍都不知道。
這種不三不四的說法,也虧他想得出來⋯真的是服了。
氣急敗壞地,他在電話那頭罵個不停,一會要再提告,一會要我去法庭見,一會又不斷的嚇我:
今天就可以讓妳坐牢⋯⋯
「沒關係,隨你怎麼處置,我有錄音,是麥可打電話給我的,他完全是自願簽名的。」
「而且他的媽媽也在證人欄簽了字!」
「妳這是完全的違法,我一定會告妳。」他狠狠的說著。
氣急敗壞、毫不放棄,他還是沒完沒了的在詛咒我。
「沒問題,你請便,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突然像吃了熊心豹子膽似的!
「等一下,妳有錄音? 哦!那更好,那更是我的證據!法官絕不可能准許妳在法庭放錄音帶,妳至少還要再多享受好幾個月的牢!」
有沒有搞錯啊?到現在才反應過來,我一開始通電話時講的我有錄音的話?
可以想像,他有多麼的激動了。
「那更沒問題了,隨你的便。不但錄音之前,我徵求過他們的同意,而且我會很開心去坐牢。」
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我居然毫無畏懼的對答如流⋯⋯
當晚,離開公司,我特別繞到狹窄的邊門,一個人坐在出事的樓梯上,看著這上上下下爬了幾十次的小樓梯,陳舊的卸貨台,回想著這辛苦的幾年 ,這緊張傳奇性的一週⋯
一幕一幕的情景,不斷的翻騰在眼前,不知不覺的,我早已淚流滿面⋯
抬起頭來,仰望長空,繁星點點,大夏天的夜晚,連吹來的風都是悶熱的。
不知為何,我老覺得空氣中還是瀰漫著一股散不掉的煙味。
望著滿天的星星,不知不覺的,我開始喃喃自語:「親愛的老爸,真的很感謝你。曾經我是那麼的絕望,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放在心中的一塊大石頭⋯親愛的老爸,再次感謝你。不論你在哪裡,請繼續保佑媽媽、弟妺和我,請繼續保佑我心中那團熊熊的創業火焰能夠繼續的燃燒⋯」無法自己,我早已泣不成聲⋯⋯
遠遠望去,夕陽早己西沉,灰暗的天空,升起一輪明月。
朦朦朧朧的眼淚中,父親熟悉又帶著微笑的臉,逐漸的,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在泛黃的月亮之上⋯⋯
延伸閱讀
● 作者曾任全美台灣同鄉聯誼會第40屆總會長
照片為作者父親母親
●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