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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亞君》我們幾乎就感覺到幸福

    【愛傳媒朱亞君專欄】假日裡,又重讀了一遍《一切皆有可能》。這一次更激動。大家知道伊麗莎白・斯特勞特是小鎮文學的高手,她的短篇小說總是用一個個的人物故事,把小鎮拆解後,重新3D生動地建立起來。
    但這本《一切皆有可能》更強,她是故事循環大師啊。九個互相關聯的故事講述了人們悲慘的童年、沮喪的婚姻、戰爭的後遺症,私密的性創傷,每一個故事都透過細微的描述,把前一篇的人物破碎的靈魂,重新找到裂縫,在那個讓你要驚呼的一刻,再用一點小小的善意,托起你的心疼。
    詩人崔舜華這篇序言寫得極好。
    她說我們都幾乎那麼逼近幸福,但我們所經受過的恥辱和傷痛,終會將我們拖回不幸的深谷裡,且悚悚恐懼著自己就要葬身於此,成為一具無人知曉的破爛死屍。然而,這世界上確實存在著一條路徑,遠遠越過了那些羞恥、創傷、孤獨、痛楚,而直通天聽,那將是我們的靈魂的葬處⋯⋯

我們幾乎就感覺到幸福——崔舜華
    一如往常地,我在笑語喧囂的小酒館讀完這本小說的書稿。那種僻壤窮鄉式的傷感當頭澆淋下來,流進我的衣領裡,我的眼睛裡。
    必須耗費多少力氣,才能接近幸福的領地?在斯特勞特的新小說《一切皆有可能》裡,所有人皆被不幸緊緊地纏繫在一起——是的,不幸。可以如此輕易吞吐出的詞彙,就像滿腹惡酒加上搭了一輛橫衝直撞的計程車般,車門一開便將滿腔的惡臭的噩運噴吐滿地,噴髒了腳上為了某個場合而特別擦亮的新皮鞋。
    在書中的眾多篇章中,每個人都叨念著一個名字:露西.巴頓。在湯米先生的眼裡,露西永遠是那麼瘦小那麼膽怯,膽怯得像一隻隨時驚飛的鳥,而虔誠的湯米對她滿溢著純粹的憐惜,這份感情漫溢到露西的哥哥彼特身上,讓湯米每隔一段時間便去那棟灰白老舊的爛屋子探望彼特。
    小說以這分純粹的善意開啟,善意的內部卻是破落不堪的傷痛,像一棟年久失修的屋子,勉勉強強地撐持住了不被風雨吹倒,卻經不起一名不受歡迎的訪客所帶來的震顫。
    故事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訪客——年邁離婚的瑪麗的女兒安潔莉娜,偶然投宿在辛苦女人多蒂的旅館的老兵查理,在演藝圈與八卦圈大放異彩身負流言後返家的漂亮安妮,以及人人口中稱羨的露西——多年後好不容易重新踏進父母的房子,面對著長年獨居的哥哥與憤世嫉俗的姊姊的小妹露西……她們(大多是女人)遠走他鄉,或終生囚於此鎮,而家鄉的貧窮在她們赤裸的肩脯上狠狠烙下各自的屈辱:童年從垃圾堆翻找食物果腹的屈辱;撞見母親裸身外遇的屈辱;離婚的屈辱;被遺棄與背叛的屈辱;身負創傷的屈辱;被流言輕蔑的屈辱;與丈夫結髮一生卻不曾行房的屈辱……
    小鎮上,各人懷抱著各自的屈辱度日,當他們不想再看著外頭發呆,或是得找個地方說些祕密的壞事時,那沾滿灰塵的厚重窗簾便會拉上,從某雙與某雙剝落的口紅裡抿出不關己事的風涼——人心的惡意,總在狹窄貧瘠之處熟透而盛放。就連終於掙脫了家鄉的鐐銬、在紐約過著出人頭地的時髦生活的露西,在哥哥的屋子裡恐慌症發作而崩潰的她,必然是深深地感到那惡意所召喚的不幸正在闊步逼近,轉眼便要吞沒她好不容易拚盡全力所建護起來的微小幸福……
    小說最末,作者安排了艾貝爾心肌梗塞發作、臨終之時他所充溢的那股體悟之光——一切皆有可能。這究竟是甚麼意思?十分恰巧地,讀完《一切皆有可能》之後的幾天,我想起了自己三十八年人生中的許多屈辱時刻,特別是中學時,被同儕排擠、攻擊、惡言惡語的屈辱;以及,大學時某次與當時交往的男友共眠一床時,父親突然開鎖闖入、惡言怒罵的屈辱;以及以及,那些經過我身上而剝奪我的防備與尊嚴的男人們,所鄭重贈予的屈辱……我坐在未開燈的黃昏的房間裡,渾身發著抖,一片一片地將藥片從舌尖滑下喉管。單單僅是這種程度的屈辱,我長久長久地將其埋在土坑裡一鏟一鏟地掩蓋起來,然而那卻在我的背後慢慢地煉結為時光惡人的武器,總有一天將毫不留情地擊碎我脆弱而蒼老的頭蓋骨。
    在我自己的恐慌裡,我於焉理解了露西的恐慌——我們都幾乎那麼逼近幸福,但我們所經受過的恥辱和傷痛,終會將我們拖回不幸的深谷裡,且悚悚恐懼著自己就要葬身於此,成為一具無人知曉的破爛死屍。
    然而,這世界上確實存在著一條路徑,遠遠越過了那些羞恥、創傷、孤獨、痛楚,而直通天聽,那將是我們的靈魂的葬處,時光的盡頭,唯有少數從窄牆的縫隙之間窺見那聖光粼粼的人們,才能夠全心地明瞭並擁抱:一切皆有可能,尤其在我們置身不幸的時候。

 


作者為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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