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遇到同樣是軍官退伍,而以拉三輪車為生的李光耀上校,啟發他也去拉三輪車,才得以安頓在台北市,因而成家立業,生養了我們四個小孩。
其實,父親原本是非常歧視三輪車伕的,日前問起這段過往?已有失智症狀的父親很吃力地緩緩道來:
父親說他並非看不起苦力的工作,主要是因為他是地主出身,又讀過書,從小祖父就教育他做苦工沒出息,所以要他好好接受教育。而且拉三輪車不僅辛苦,還要彎腰服侍客人,相較之下,砍搬山地竹子或搬運髒污的煤球,雖然也是苦工,但無需對人卑躬屈膝,低聲下氣。
父親在離開老家前是地主少爺,即使老家位於皖北的窮鄉僻壤,雖說不上養尊處優,但從小身邊總是圍繞著可供使喚的佃農或玩伴,從來不必受人使喚。加上父親從小上私塾,後因戰亂必須離家,在外還是繼續讀書求生存直到高中畢業,所以一向自視為知識份子,甚至加入胡璉兵團的軍政學校,也是接受軍官訓練。實在是因為戰亂求生不得不從軍,後又提早退伍,在台灣孑然一身,孤苦無依,才會選擇去做苦工以求溫飽。
民國44年,父親受不了在新竹尖石砍搬竹子、一天6塊錢工資的苦日子,決定搬到台北市討生存,因為先前這一份每日工資20塊錢的搬煤球已經是苦命工作,在李上校的開導下,他決定去拉三輪車,但祖父對他「做苦工沒有未來」的教誨依舊念念不忘。因此父親一方面拉三輪車,一方面在尋求人生更好的未來。父親做過家庭廚師、送過報紙、開茶館、當小學老師、甚至出家當和尚。
有一次被朋友介紹去一富有人家當家庭廚師,沒想到第一天去,主人除了要父親燒菜煮飯外,還要父親做些家務雜事,把父親當成傭人使喚。第二天煮好晚餐後,主人又要父親把飯盛好等在旁待命,父親忍不住就對主人翻臉:「我是您請來煮飯的,不是盛飯的,我是廚師,不是僕人!」接著把主人教訓一頓後,便轉頭離開!
父親是高中畢業,在民國40年代算是高學歷,加上父親讀過私墊,因此臺北縣八里一位與父親同鄉的小學校長,想請父親去擔任國語教師,不過要先到當時的師範學院受訓一個星期,正式聘任月薪 600 元。父親在師院受訓兩天,就跟校長說抱歉不去教書了,因為父親拉三輪車雖然辛苦,但每個月的收入是小學老師的3倍以上。
父親拉三輪車的收入可以每月存1000元,很快地父親就存了一筆上萬元的財富,聽了朋友的勸說,決定把三輪車租給朋友拉,自己到桃園龍潭買了一間房子,開了一家茶室。當然此茶室非彼「茶室」,因為靠近軍營,是專供軍人休假或下班後,來喝茶聊天的茶室,父親校長兼撞鐘,連一位員工都沒有,還經常跳下去陪茶、陪聊、「陪笑」。或許父親是當過軍官的剛硬個性,不適合經營茶室的服務業,做了幾個月沒賺錢甚至賠錢,父親就決定收手把茶室賣掉回台北市繼續拉三輪車。
父親每天拉三輪車超過12小時,雖然可以存錢但非常辛苦,那時孤家寡人在台灣,每次想到對岸的老家及親人,就感覺前途茫茫,沒有未來。有次從台北車站拉三輪車到淡水,精疲力竭,精神恍惚,恰好經過一間寺廟,便進去向住持要了一杯茶水,竟興起了當和尚的念頭,問了住持如何才可以出家,住持告訴他要先準備一萬元的押金,其他明天來再談。隔天中午父親帶著一萬元到了寺廟,住持說吃一頓飯要20元,吃完之後要先去庭園掃地,等到父親吃完午餐,住持就告訴他不要出家,他年紀還輕,當和尚沒出息,拉三輪車是有出路的,20元也沒收就請他離開。
父親帶著那一萬元回到位於新生南路的租屋處,把錢收藏好,覺得很鬱卒地出門散心,走著走著經過租屋附近仁愛路三段31巷的一處違章建築區,沒過多久,父親就用那一萬元買下違章建築區的一間6坪大破木屋,那間木屋也成為我們四個小孩的出生地。
(待續)
作者為東海大學EMBA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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