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光。沉淪的美學>
大俠唐文標當年炮轟現代主義台灣詩人,意象晦澀,不知所云,沒有反映時代。
他總結張愛玲作品的評語,「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正好可以反證他所主張的文學價值:「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人」!
文學就是要迎戰它的時代啊!
然而,張愛玲處理的題材,卻是「離現實很遠的」。是上海租借地「不談現在,不論國事」的頹廢與享樂氣氛下的產物。既然如此,一位即將掀起台灣鄉土文學論戰,主張寫實主義風格的大俠,何以對張愛玲「情有獨鍾」?
按理講,「走向沒有光的所在」的作品,是沉淪,是陷溺,根本不值得提倡(尤其對鄉土文學的宣揚者而言),不是嗎?
但,大俠唐文標卻為張愛玲,寫了《張愛玲研究》,編了《張愛玲卷》,還有一本厚厚的,堪稱台灣最早的,關於張愛玲作品的《張愛玲資料大全集》。(這本流出世面不多,因為版權爭議,回收。)
唐文標的文學訴求很清楚。
既然連周夢蝶、葉珊(楊牧早期筆名)、余光中都被他批判,脫離現實。那麼,渾身沒落貴族氣,通篇文字是「沒落的“上海世界”的最好和最後的代言人。」這樣一個張愛玲,為何獨能被唐文標青睞?被他「愛得要死」呢?
應該就是那一抹昂首,仰起下巴,睥睨眼神,「文學家寫所能夠寫的,無所謂應當」的傲氣吧!
在左右兩翼文壇,無可避免因為抗戰,由於國難,而都捲入「感時憂國」的時代感,不敢言情不敢說愛的年代,張愛玲卻獨樹一格,為一群勢必被淘汰的「遺民」,為一群「小市民的小情小愛」,譜寫了動人的故事。
這是她的勇氣,也是她的愚騃,更是她的天真。
但若少了才情。
張愛玲不會打動人心。不會讓唐文標愛得要死。
張愛玲的才情,正是她作品「文學性」的成功。
一群沒落王孫,抽鴉片娶小妾,關在陰暗的室內,任憑外頭市塵喧囂,寧可有一日沒一日的虛度,也不願打開門窗走出去。
從托爾斯泰的寫實主義,從唐文標的作家要引領社會向前來看,張愛玲的題材,都是廢人,不足浪費筆墨。
可是,張愛玲卻把他們寫成你讀了之後,心海中,總難免要盪漾,要懸浮,要感嘆著,真是愚蠢啊~真是可悲啊~真是.......
這就是張愛玲的魅力。
她的「文學性」,把你「認知的」一群廢人,改寫成「張愛玲筆下」可憎可憐可愛可歎的一群人。
通過張愛玲,你得以重新認識那些「陌生人」「陌生國度」。認知是分析的,美學是感受的。
張愛玲豈不知道時代是倉促的,是破壞的?她知道的。
她知道「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
張愛玲豈不明白她的文字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
但那就是她的美學。
那就是至今獨一無二的「張愛玲傳奇」!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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