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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張愛玲100》之五

〈凡人的神性。是蒼涼。〉
    張愛玲之所以迷人,在她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個作家!她只寫自己想寫的題材。不在意別人怎麼看。
    她的時代,是風雨飄搖的時代。
    沒錯。從右翼的民族主義來看,民族興亡,匹夫有責;從左翼的共產主義來看,帝國主義、封建思想,統統要剷除。文學的主旋律,因而是「感時憂國」的。題材,因而是大風大浪大主題的。
    張愛玲不是不知道。
    她很早便在《自己的文章》裡,「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後者正是前者的底子。」
    她最精彩的堅持是:「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活在一個時代裡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恆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恆的。它存在於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
    張愛玲是不寫「飛揚」不寫「超人」的。但她發掘了一種凡人皆有的「神性」。因為不昂揚,不飛揚,她乾脆說屬於女人的特質。
    飛揚的作品,「力」的成分高,然而「美」的成分降低了。她說,你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麼悲哀,可是裡面的態度卻是何等的肯定!
    壯烈是力,卻沒有美,少了人性。悲壯是大紅大綠的配色,強烈的對照。刺激性大於啟發性。張愛玲最愛的,還是蒼涼。蒼涼有更深的回味。是蔥綠配桃紅,有參差的對照感。
    不懂嗎?想想司馬遷怎麼寫項羽烏江自刎那一段。霸王別姬,虞姬舞劍,美人自刎,英雄末路,奈何奈何啊!
    有悲壯,更蒼涼。一路寫來,參差錯落,成者固然為王,敗者必然如寇,但人性的起伏,絕不如外表成敗那麼截然。司馬遷的〈項羽本記〉如詩如歌,正因為他感受到蒼涼之美,無奈之歎。項羽成千古悲劇英雄,乃因他像個人性糾結的人!
    張愛玲的小說功力,不在她主題的飛揚,而在她婉轉細膩,挖掘凡人的神性。那些在日常生活裡,小資小愛,「不徹底的人物」,她愛。她顯然是認定「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麼沉重,不容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
    多數的「不徹底的人物」,都不是英雄,而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
    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斷然向一張舊情人的網羅告別說再見,慧劍斬情絲,是悲壯的完成。然而,你終其一生,藏著那把劍,不時在心頭淡淡飄浮,一抹幽幽暗暗的關於初戀的執著,那是一股蒼涼。
    張愛玲筆下的「不徹底的人物」,都負荷著時代的包袱,但他們沒有選擇大徹大悟,或者,他們僅能小徹小悟,於是在時代的縫隙裡,求生求存,也便是一個又一個的啟示了。
    但張愛玲竟然把他們都寫活了!
    寫成大時代主旋律裡,變調的一章,動人的一頁。你不能不佩服。沒有張愛玲,歷史看不到「不徹底的人物」!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