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高古軒畫廊於5月21日推出德國知名藝術家喬治・巴塞利茲(Georg Baselitz,1938-)個展,名稱叫《數年之後》。82歲的巴塞利茲透過這次展覽,呈現「生命、愛、死亡」的創作三部曲,令人無限遐想。
嶄新的對印技法,加上既有的顛倒形象,巴塞利茲藝高人膽大,這次展覽的焦點為13幅以「對印」技術創作的黑金色大型油畫,它們與藝術家創作於2019年的《如果…》(What if…)系列作品,在繪畫技巧上相互呼應,倍為珍貴。
雖然全球疫情未歇,香港情況相對穩定。這個展覧,不僅是巴塞利茲於香港高古軒畫廊舉辦的第一場個展,也是受Covid-19影響以來,全球高古軒畫廊首場重新開幕的實體展覽,可謂重磅重啓、別具意義。
鑽石婚展宴 大氣磅礡 喜賀鶼鰈情深相依相伴一甲子
去年秋天,有機會到巴黎參加巴塞利茲的結婚60週年鑽石婚大展與晚宴,偌大挑高展廳中,一字排開的,盡是斑駁倒立的黒金色人物肖像,十分震懾。
雙人肖像,完全看不出五官,既不美麗,也不浪漫,連雙腳都像外八字腳,維持同方向一方,看來些許笨拙與粗糙。
這些顛倒肖像,正是以他新發現的對印技法,像拓印碑文般,在兩次加工中,把人物拓入黒底色畫布中,肖像人物中,紫色之外,首次出現鎏金色系。
這正是巴塞利茲以創新的技法與色澤,慶祝和他廝守一甲子的老伴Elke。從1959年結婚迄今,他們一起走過大時代的顛沛流離、同悲共苦,不棄不離。
當愛到深處,是昇華,巴塞利茲並不像一般畫家筆下,總是會讓自己心愛女人穿金戴銀,保留美美的五官容貌,相反的,班駁與倒立的雙人俏影,有著他們熟悉的心靈語彙。
大象之於蚊子 妙喻夫妻關係
在與巴塞利茲伉儷的訪談中,他形容夫妻關係,是蚊子與大象。由於他們說德文,當時完全仰賴翻譯,到現在我還是沒有搞清楚真義,究竟他想傳達怎麼樣的夫妻關係,我輾轉推敲,還是百思不解。是強壯大象旁,小蚊子總是圍繞著大象,嗡嗡作響,竊竊私語;還是巨象大智若愚,任著細小蚊子,畫龍點睛,隨時提出明智決策,相輔相成。
然而,不管答案是什麼,巴塞利茲鶼鰈情深、攜手經歷跌宕起伏的生命篇章,令我動容,心生敬意。
根據Art net 統計,在德國在世藝術家的身價調查榜中,巴塞利茲是僅次於格哈特・里希特(Gerhard Richter,1932-)的第二高價藝術家,遙遙領先了安德烈・古爾斯基(Andreas Gursky)、托馬斯・舒特(Thomas Schutte)、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内奥・勞赫(Neo Rauch)、昆特・約克(Gunther Uecker)、托馬斯・斯特鲁斯(Thomas Struth)、羅斯瑪利・特羅克爾(Rosemarie Trockel)以及阿爾伯特・厄倫厄(Albert Oehlen)。
列名在世德國藝術家 身價榜第二名
提起巴塞利茲,不管是貼進德國近代歷史發展,或者比對德國美術史,都是可貴案例與縮影。
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一直是歐洲政局動盪的火藥庫。1914年起,鬥雞性格的德國,扮演鄰近國家的挑釁角色,釀下「凡爾塞條約」中,被實施嚴厲的經濟與軍事制裁,德國貨幣也因此瘋狂貶值,使得德國國民對強加給他們的「凡爾塞條約」,承受的牴觸和反感情緒深重,因而引發德國民眾強烈的民族復仇主義。
為了擺脫《凡爾賽條約》桎梏,德國在希特勒的納粹黨領導下終於爆發規模空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巴塞利茲就是出生在那個由希特勒和納粹黨統治下的1938年,是法西斯主義極權國家,國內近乎一切事務均為納粹黨所控制,民窮兵倦,他度過刻骨銘心的動盪年少。
1958年,20歲的巴塞利茲,認為自己夠強壯了,他穿越柏林圍牆,從東柏林來到了西柏林,希望呼吸到比較自由的空氣。僅憑其無畏地穿越那道設有嚴防關卡的邊境線,此舉說明凝聚在該年輕人身上,所向披靡的勇氣,是何等神勇。
1963年,巴塞利茲25歲,青澀又充滿叛逆精神,他的畫作,在藝術界首次亮相。然而,事與願違,他第一次參加的畫廊展覽,展出的作品中,有2幅作品的藝術風格,雖被當時的部分藝術評論家稱作「淫穢而混亂」,強迫撤離,這個打擊,對蓄勢待發的年輕人人來說,像被潑了大盒冷水,他萬念俱灰,在挫折中,但這無法影響他對自己獨特的藝術判斷與探索。,反而讓自己義無反顧地走向叛逆衝撞之路,而且終身不悔。
評審偏見強迫撤展 叛逆衝撞終身不悔
從1964年起,巴塞利茲創作,開始描繪笨拙粗獷的基層民眾百態,舉凡農牧漁獵人,胼手胝足的生活狀態,巴塞利落對他們充滿敬意與誘惑。
翌年,27歲的巴塞利茲發展出一種頗具表現性的人物畫風格, 首先,他以神話故事中的人物,捕捉他們徜徉在風景名勝。再者,他又以德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被焚毀的德國土地,觸目驚心的場面,逐一揭露,一種撕裂般的痛苦、無奈,躍然畫背。
尤其,他離開柏林傷心地之後,在創作上,不管是風景,或人物,他以肢解方式,切割意念,用支離破碎的倒置圖像,來影射那個倒立、扭曲的現實。
走過敘述性過程之後,他探究象徵性主題,慢慢朝向繪畫的純粹圖像去努力。
轉眼間,巴塞利茲的藝術生涯已經歷了數十載。當時間真正來到了「數年之後」,留存於這位82歲資深藝術家身上,那份與生俱來的無畏精神,在時間的衝刷下,未曾改變。
作為戰後德國新表現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藝術家巴塞利茲以其充滿力量的藝術語言和對藝術史脈絡的敏銳觸覺,在當今藝術界,佔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且孜孜矻矻,極其活躍地為藝術發展,帶來更多啓迪。
他下筆的繪畫對象,不再具有固有的重要性,所以他選擇簡單,沒有意義的東西。同時,把圖像倒立呈現,有別於其他新表現主義畫家。上下倒置的人體,人物在向上升,重力似乎顛倒了。於是,倒立的人,成為半世紀以來,巴塞利茲繪畫中的典型樣貌。
習慣畫大尺幅作品的巴塞利玆,畫著高達兩米,不管水彩畫、油彩畫、綜合媒材,他越畫越狂野。
源於二戰後德國的新表現主義運動的先行者,巴塞利茲強烈的歷史感,對納粹統治的深痛惡絕,以及對整體生態的失望,讓畫面天地易位,反璞歸真。
一般來說,正面欣賞一幅作品,觀者很容易陷在肌里色彩,尤其像不像,美不美,但作品顛三倒四,大家感受到的藝術家的訊息,藝術家在抗議什麼,在憤怒什麼?反而把風花雪月的視覺感受,拋諸腦後,安靜地咀嚼巴塞利茲粗糙但赤誠的語彙,從此一砲而紅,贏得高度辨視效果。
整個20世紀70年代,巴塞利茲把主題關注,移到圖像本身,例如,繪畫對象不再具有固有重要性,所以選擇沒有意義的東西,繪畫不表達任何東西,是自發的,是水到渠成的。
巴塞利茲受邀參加1980年威尼斯雙年展的德國館作創作。他首次向世人展示他的彩色木雕。例如,一個斜仰的人正在行著典型的納粹軍禮,透過主觀放大的藝術力量,試圖超越當時以流行意識形態,鑑定一切的陜隘標準。
木雕的粗爌大氣,讓視覺體驗,一目瞭然,向納粹的無言批判,無聲勝有聲。
千禧年之後,巴塞利茲從混音系列,展現花甲之齡藝術家的反思情節,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早期的創作,剝離舊有習氣與認知,將後期體悟出的理念、技巧和經驗,重新注入過去的主題與圖像之中。大半世紀以來,巴塞利茲在不同時期,總是創作了重要作品,展現他不斷進步取、蛻變的歷歷軌跡。
對印技法 水到渠成 僅此一家 別無分號
2019年夏天,巴塞利茲開始在創作中嘗試以一種全新的「對印」技法進行繪畫。簡單來說,就是把圖像,從一幅未繃緊的、油彩未乾的畫布上,轉移到另一幅覆蓋著或白或黑的畫布上。
隨後,他會對第二張畫布的背面,施加不同程度的壓力。在這一過程中,一旦第二張畫布,從第一張畫布上揭起後,第一張畫布通常就被藝術家丟棄了,只有極少數會被再次創作和展出。而第二張畫布,就成為不折不扣的原作。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於直接用畫筆去描繪,或塑造一個形象,這種特殊的轉印方式,尤為呈現出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對繪畫方式的深刻思考。
總之,「轉印」的動作,使得畫面完全不同於原始圖像,本身就帶有了「鏡像」的特質。在繪畫中,通過如此與眾不同的圖像,獲取方式,巴塞利茲得到了相較於直接繪畫,更為柔和、也更與眾不同,且獨樹一格的畫面。
此外,在他以黑色為底色的首批作品中,有些用金色塗料並混合金色清漆,有些則通過噴霧泵或另外使用了刷子。這樣豐富而多變的手法不僅強調出對媒介的關注,還帶有一種不可預知的特性。
黑金色彩 隨心順性無關情感 更非俗艶
巴塞利茲在最大化地削弱藝術家干預創作的前提下,彰顯出圖像本身,也可具有的自由與活力。尤其讓他自豪的是,在這一系列的畫作中,從最初到結束,都沒有被藝術家的手,直接觸摸過,這在繪畫原本的邏輯概念中,是相當不可思議的。
尤其,一切在他創作中出現的材料,都只意味著方法的變化,包括畫作中的那些絢麗的色彩。巴塞利茲以其罕見的理性思維,來詮釋色彩於他的意義。
「當我在白色或黑色背景上創作時,會用截然不同的繪畫手法。但無論如何,我都並不會將顏色,視為與心理相對應的某種信號。」
「我作品中的金黃色,或彩色,都只屬於在創作方式上的變化,而非與情感相關。」
巴塞利茲這樣強調,推翻外界對於他處理「結婚60週年鑽石婚」,加金添彩的推測,更為一般批評他「臨老入花叢」、逐漸「俗艶化」。作了直接、有效反駁。
巴塞利茲解釋,作為視覺主體的金黃、粉紅等色彩,在他的畫中。脫離了原本作為被賦予意義,或傳遞情緒的載體。而動人的是,由於轉印過程的特殊性,這些材料在被置於畫布之後,有著不同程度的耗損。這使得色彩本身,明顯產生了更多迷人的自然變化,為畫作增添了張力和節奏感,並呼應著那些看似移動的人體。觀者一時之間,彷彿也隨之走入眼前的時空,彷彿來到了巴塞利茲繪畫中的「數年之後」。
上下倒置 純粹極致 藝術生涯 關鍵轉折
作為德國新表現主義的代表藝術家之一,巴塞利茲曾深受威廉・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和菲利普・古斯頓(Philip Guston)等藝術大師的啓發。
在其多年的藝術探索中,他最終找到屬於自己獨特的藝術語言——「倒置」。這種如今已成為其個人藝術風格的標誌,最早還要追溯到上世紀60年代中期。
在那之前,他曾創作過許多以草根農民、牧人和獵人⋯為主題的作品;還曾發展出一種頗具表現性的人物畫風格,將英雄人物和神話人物,重現於被焚毀的德國土地、風景上。
這一切都就在1969年後有所改變,巴塞利茲於那年開始創作上下倒轉的畫作,以此來放慢製作、觀賞和理解作品的過程,這是其過往藝術生涯中最為關鍵的轉折點。
隨後,幾乎每幅作品都以「倒置」來描繪。在這些被刻意顛倒的畫面中,上下倒置的形象,使其具有了某種抽象性,在擺脫客觀形象束縛的同時,又保留下完整的具象信息,擁有著在混亂中建立新秩序的獨特視覺體驗。
如此,這些畫中的人體,似乎永遠向上升著,重力也在時空中顛倒了,直接的色彩表達與粗獷筆觸,共同渲染出屬於巴塞利茲的獨特藝術魅力。關於這樣一種「倒置」,巴塞利茲也很難去溯源,尋找它的具體起因。但這應與他生長於動蕩時代,有著深刻關聯。
那時候,當他成功逃往西柏林,但戰後的恐懼,如影隨形,而揮之不去的回憶,始終讓他困囿於流離的心境中。面對西柏林的自由,他感到惘然;而對於東柏林故鄉,又近在咫尺,但已是回不去了的現實。如此,無意間的「倒置」,反而把那個這難以言說的現狀呈現,自然而然地一直延續至今。
半個世紀後的現在,巴塞利茲在他的「倒置」中感悟出更多深層的內涵。
「如果畫上空無一物,而只有白色畫布,以任何方向懸掛都無關緊要。即使畫中只有一個開口,也已變得有趣了,就像封塔納(Lucio Fontana)一樣。當然,如果我事先有意倒著畫,在我的方法中是有目的的。」
也許人們喜歡去猜測這些畫是否掛倒了,但它們在帶來全新視覺體驗的同時,還增添了不少誤讀的可能。通過「倒置」,巴塞利茲不僅強調了其獨特的藝術風格與個性,同時也為當代藝術打開了全新的局面。
演繹過去 放空未來 無招之招 所向無敵
在過去50年間,巴塞利茲還經常借用並重新演繹自己過往的作品。至今他都在藝術中不斷展現出對過去與回憶的迷戀,「我只對過去的經歷以及歷史中的景象進行創作,我沒有對未來的想象。」巴塞利茲對此這樣說道。
然而也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儘管不斷地回顧過去,卻也產生著與未來有關的許多幻象。此外,他坦言:「我的作品中沒有對現實的考慮。雖然我會使用能完全展示現實的畫面,但我會嘗試用藝術的魔力去將其隱藏。」
即使在眼下這個推陳出新的、信息越發碎片化的時代,巴塞利茲仍不為所動地在其過去與回憶中,繼續找尋並反復演繹著全新的「過往」。
藝術人生,人生藝術,巴塞利茲的生命篇章,愛恨情愁,死亡幽谷,彷彿踽踽獨行,然而,堅貞不移的牽手一甲子,並非神話,影響何其深遠。
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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