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兩本華文創作,題材特好。
一本是夏夏的《傍晚5:15》(時報),一本是廖瞇的《滌,這個不正常的人》(遠流)。一個寫父親,一個寫弟弟,看似爬梳的是家人,而將生命的渣滓瀝盡,最後分明看見的卻是自己。
《傍晚5:15》,夏夏寫她失智的父親,儘管過去在她臉書上已看過數篇她以馬奎斯小說人物「邦迪亞上校」名之所寫的文章,知道片段長照的歷程,但翻開書,看了序文眼睛就濕了。
書裡有一半的篇章以食物為題,竹筍湯、蔥油餅、鹹蛋苦瓜、粥、酸白菜......那從料理繫緊的,是成長故事與一家人的回憶;而從料理刀切的,是對父親無時無刻遺忘再遺忘,對碎裂的記憶、衰敗的身體,壓抑得情緒滿漲,心上一處一處的鑿傷。
那麼日常的瑣碎(但我都可以想見作者有多少次一邊敲著鍵盤一邊淚如雨下),那是生命裡最真實的樣貌,病了老了,一起經歷親人的喪禮,一場又一場逝去,我們都在經歷一個「清空父母的家」的過程;又或僅僅作者與父親的一段對話:「爸,老了是不是很麻煩?」父親閉著眼睛說:「對。」那都彷彿複製了我自己與父親的對話。
要逝去的拉不回啊。父母的衰老,你就那樣清明的看在眼裡,卻無可奈何。無能為力太揪心,你痛著。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同是詩人的廖瞇用「滌」這個字,來稱她從軍中因病換得退役、從工作中不適應退回家裡,再從家中的客廳退回自己的房間,一點一點退回只有一個人靜默的所在的弟弟。
退縮的弟弟,卻怕幽閉,所以要開窗,開窗又怕噪音、怕菸味,害怕這世界上所有會妨礙他孤獨思考的一切。
廖瞇寫這題材,是多麼勇敢。
勇敢的不是他揭開家中的秘密,而是因為書寫,她一次一次去叩弟弟的門,跟他對話,也努力把自己剖開,她要問「滌」是不正常的嗎?不正常就是不正確嗎?她也寫父親也寫母親,但無論怎麼寫,最後都會回到自己。如同那個搬到台東定居的她,是下意識的逃避嗎?
那樣珍貴的,是廖瞇如此誠實的書寫,「你怎麼知道你寫的就是我呢?」母親這樣質問她。是啊,誰的記憶做數呢?你看到的事實是真的事實嗎?你的記憶才是記憶嗎?她來回來回的辯證著。
讓我感動是最末,作者將出版的書拿給「滌」看,她自己躲回房間,讀者跟她一起忐忑著,然後她起身想到要去做件事,一開門,「滌」站在門口,「滌」說:我正要轉門把,結果門就開了⋯⋯
重點不是「滌」說了甚麼,而是在這樣漫長的溝通理解之後,滌「主動」來想要轉開姐姐房門的門把⋯⋯
向各位推薦這兩本書。在木柵暴雨的夜裡,連著幾個晚上把書讀完,覺得任世界再怎麼吵雜、任時光再怎麼流轉,我們書寫、我們閱讀,其實啊,不過是想贖回自己。
作者為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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