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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老爸,是我啦,父親節快樂啊!

父親真的老了。母親八十生日,飯桌上,大夥聊著,我回頭,他就打盹了。

母親說,他常這樣。我說,都九十三了,不然您要他活蹦亂跳嗎?我坐在他旁邊,陪他。他打盹了兩三分鐘吧!突然醒來,問我,你還沒回去啊?

我說,老媽生日啊!他說,什麼?老媽生日!他若有所思。

九十三歲,是怎樣的人生呢?

我若有機會活到他的歲數,至少,應該會懂吧!但我即便活到他這年歲,也很難體會他風雨飄搖的生命際遇吧!

我怎能知道,一個十九歲離鄉背井,跟著部隊跑的人生?

我怎能知道,異鄉人三十歲決心落腳台灣娶個客家妹的心情?

我怎能知道,八二三炮戰他看著同袍血肉模糊死在旁邊的震撼?

我怎能知道,養了四個小孩而直到退伍他還是一個士官的辛苦?

我怎能知道,看著我長大一路唸到研究所而他卻漸漸無法參與我的生活世界的某種無言?

我怎能知道,他只能沉默看著我的叛逆無限期延伸而始終自責無法給我更好的機會?

我怎能知道,我怎能知道。

直到,我也當了父親。

我不會忘記,女兒漸漸大了,會喊爺爺,奶奶時,父親有一次很愧疚的對我說:要不是身體不好,他真想每個週末都來看看孫女啊!直到我當了父親,我才注意到,我跟女兒互動的方式裡,有很多是在彌補我從父親那沒有得到的體貼!

父親含蓄,壓抑,不善言辭。國高中時,我奮力讀書考試,情緒混亂。他每次想表達關心,都在我沉默不語的對峙中,黯然撤退。頂多,他只能問,餓了嗎?有蚊子嗎?然後,一陣沉默,他無言的走出去。而我,很愧疚的,但繼續讀書。

我考上台大時,他一直笑。拈香,祭祖,一直笑。我單身很久。我母親比較急。父親反而沒說什麼。可是,結婚時,他執意給我幾個同袍的名額。說都是抱著你長大的。我知道,從小到大,看到的熟悉面孔,一一走了。等我晚婚時,不多了。但我牽著妻子,一個個介紹,這幾位抱過我的長輩。我知道父親,是很開心的。這長子,終於結婚了。

抱我躲過八二三炮戰,在他眉心,留下摔傷疤痕的記憶,終於換來長子的成家立業。八十以後,他健康大不如從前。可是,卻驚人的,一直說不好不好撐到現在。我都不敢說,我自己能撐到九十嗎?

那是怎樣的人生呢?膝蓋,脊椎,大腦,靈魂,要歷經多少外在的衝擊,內在的適應啊?吃完母親的壽宴。我扶著他,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向停車場。他走得很慢。

我們一步一步,緩緩的走。

我想起小時候,他牽我手,在羅東大圳旁散步。

我想起小學時,我調皮搗蛋,被他孔武有力的拳頭揍。

我想起考高中,他陪我坐火車,去新竹考試。

我想起,大學住宿,冬天寒流時,他扛著棉被,送進我宿舍。

我想起,他做父親,我做兒子的很多細細瑣瑣的小事。

我不知道,他打盹時,會夢到什麼?

但我坐在他旁邊。他醒來時,一眼會看到我。他的長子。在八二三炮戰時,他抱著躲炮彈,一跤摔進水溝,在眉心摔出一道疤痕,卻始終沒鬆開手的小嬰兒,如今也花甲了!

我們是父子,一起走過了六十年。爸爸。父親節快樂。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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