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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致曉/關於我的「總工程師」父親

日前某一前輩向朋友介紹我時,稱我父親為嘉南水利會「總工程師」。在此鎮重澄清。的確,父親在職時因其專業能力、敏捷才思與工作內容總是被水利會外的同行誤認為總工程師。然而,在蔡英文口中「人人皆選擇服從的那個年代」,專業能力、敏捷才思與工作內容並不是晉身高位的原因。

先祖來自福建省泉州同安縣河領堡22都。因清廷海禁難以為生,故隨明鄭來台。歷經一番傳奇故事,傳至祖父陳此,已是白砂崙鄉紳,經營米絞(輾米廠),通曉漢醫,田產、魚塭、洋樓遍佈台南、高雄。建興國中旁福記肉圓亦為其一。祖父濟貧扶弱,無償醫人,善名廣譽,督信關公。

故在我幼時,父親雖因讀長老教會中學,已歸信耶穌,但仍背誦《關帝爺明聖經》對我講解其中人倫正道。在中度失智時,他見關帝廟仍可勉強背誦《關帝爺明聖經》「人生在世,貴盡忠孝節義等事,方於人道無愧,可立於天地之間。若不盡忠孝節義等事,身雖在世,其心已死,可謂偷生。凡人心即神,神即心,無愧心,無愧神;若是欺心,便是欺神。故君子三畏四知,以慎其獨!」一節。

雖然祖父財產豐裕,但因家族事故紛擾,父親被命名為「割」(棄之意),而非其他兄弟之「榮O」。父親年少之時,名為少爺,實則過著長工不如的生活。有如「二宮尊德」般,全憑一己志氣,在看顧魚塭之餘,勉力求學,是白砂崙第一個大學生。228時,父親為台南工學院(今成功大學)最年輕的大一學生。他亦參加學生會佔領派出所(他佔領博愛派出所),以維持治安的行動。軍隊入城之際,他遠走偏鄉,逃過一劫。

戰後,百業蕭條、財政凋敝。水利會憑農民水租,是當時最有錢的機構。甚至,地方官員的薪水也由水利會撥放。畢業後,他考進有如今日台積電的水利會,幸運地娶了車路墘蔡姓鄉紳的美麗女兒為妻。戰後,首屆會長為新港林家林蘭芽。父親的聰明才智、專業倫理與耿直人格受其讚賞,並與其畢業於台北帝大土木系、亦任職水利會的長子林光風為摯友。後來,林光風因其弟林光前在228遭難,遠避美國。繼任的會長陳華宗、楊群英尚稱清廉。但是,自廖秉輝、蘇金賀⋯,國民黨的黑手深深進入水利會。

官箴敗壞,收賄營私已成俗例。夫人們的聯誼活動,事實上是逢迎拍馬、經營親信的場合。母親非常瞧不起這種趨炎附勢的虛假聯誼,自然屢屢拒絕邀約。此外,每有新任會長或人事異動,會長總是派親信表示:「只要意思意思,就讓你當總工程師。」說來,這個紅包相較於職務所增薪資,實在是筆好投資。高官權勢所看重的,自然不是紅包內的金錢,而是紅包代表的父親的出賣人格,肯認主奴關係,方便往後同流合污。這一點,是父親萬萬不會接受的。父親的拒絕表忠,贏得水利會上下對其「清白、耿直、很奇怪」的讚譽。去年,安南區某重劃掠奪案災民來訪。其父亦在水利會任職,讚賞我父親「謙恭有禮、人格非常」!

雖然,父親真的不在乎什麼頭銜。但是,每每遭逢工程技術關鍵,水利會還是想到父親。他曾赴日學習當時最新水庫工程技術,再引介回台灣。還記得お土産是白豆沙餡的可愛小雞,在蛋形包裝中。亦擔任德元埤水庫(蘇煥智縣長設置荷蘭村休憩園區於此)的設計、監造嘉惠周邊一千多公頃農地。當逢烏山頭水庫需大整治時,也是由他進行工程規畫。圖一,即為當時父親帶我在烏山頭水庫最底部的歷史照片。

在他任職水利會的期間,曾有看重祖父地方影響力及讀書人身分者邀他從政,他立馬拒絕。又有協助沙烏地阿拉伯建構水利系統的超級高薪邀約,他也拒絕。他這一輩子,一直在水利會,不在乎職位地任職,至今我也不清楚他退休時的職位。認真貢獻專業、住在自己和母親打造的房子全家和樂生活,是他在乎的全部。

父親的經歷使他對國民黨深痛惡絕,熱血支持黨外運動及嗣後的民進黨,期盼政治改革。直到南鐵案,看民進黨官僚出賣專業、政客扯謊虛偽、政策貪婪專制。他最痛的還不是家園被掠奪,而是看透民進黨和國民黨暴虐本質相同,卻更會虛偽包裝,而一般市民竟還相信政客,反過來敵視被迫害者。他因一生理想與期待破滅。性格蛻變、嚴重憂鬱、終致失智。

父親最喜與我下棋,但總是不經意放水,增我信心。父親患憂鬱症後,失智現象尚不明顯。有一次,小兒和父親下棋,我在旁邊觀戰,始覺問題嚴重。這種狀況,如江河日下。先是重複說剛說過的話,逐漸失去對話能力,忘記回家的路,現在甚至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他偶而突然一句「根本不需要東移」、「甚麼時候要拆房子」,「阿曉,把魁公(祖傳魁星踢斗塑像)拿去台北」更令我心痛。多麼希望能和他無礙聊天。我父親是多麼聰明的人,竟被信任的民進黨折磨至此。

我們陳家縱使就世俗而言,家道敗落。但歷經朝代變革,我們從來不選擇依附權勢。在那個人人皆選擇服從的年代,父親選擇淡泊、但絕不屈服的生活態度。相較於高官厚祿,一個沒有尊貴頭銜的父親才是我們的榜樣與驕傲。先祖如此,曾祖如此、祖父如此、父親如此,我如此,小兒亦將如此。

作者為臺灣科技大學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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