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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十六

<莫怪潘金蓮會成為情慾自主之現代教母,因為她只活在當下,她只跟著感覺走啊!>(上)

潘金蓮,基本上,不是一個令人喜歡的人!

當然,如果你愛她的美,她的騷,她的床上魅力,那另當別論。

但,我說的,是她的人格特質。

《金瓶梅》裡有一段,很有意思。講到西門慶的幾個妻妾,在夜裡請了尼姑講輪迴,講者口沫橫飛,聽者卻一個接一個打盹,喊累,紛紛回房睡覺。

說有趣,是因為,這些女人應該很清楚,西門慶是幹什麼的,在那個民智未開,弱肉強食的社會,市井小民是靠著相信天地有公道,善惡有報應的邏輯,才可能認命,接受現狀的。

但,這幾位妻妾,竟然聽著聽著,都敵不過睡意,紛紛打退堂鼓。畢竟,神道太遠,人道實際。

《金瓶梅》對《紅樓夢》諸多啟發,儘管頗令紅迷皺眉頭,兩者境界差那麼多。可是在創作的提示上,《金瓶梅》給了《紅樓夢》很多提醒。

其中之一,是小說用暗示的手法,點出主要人物的命運。《紅樓夢》裡,用賈寶玉的夢境奇遇,預示了金陵12釵、副釵、又副釵的際遇。

而這靈感應該得自《金瓶梅》裡,大老婆吳月娘延請一位卜龜兒卦兒的老婆子,來為眾妻妾卜卜卦,算算命。

每一位都算了,偏偏漏掉潘金蓮!

漏掉她,是巧合,但也是宿命。因為,如果說她未來必定橫死於刀下屍骨不全!那便破梗,便無趣了。

但作者一則要顯示宿命的難以逃脫,一則要凸顯潘金蓮個性的強悍,於是他安排了一段很有巧思的情節,讓潘金蓮對大家開心算命,「獨漏」自己的尷尬,做了一番表白。

而這一整段,看來都像命中注定。

當卜卦老婆子後腳離開,潘金蓮的前腳便跨進來。一看,眾妻妾都在。

她笑道:「我說後邊不見,原來你們都往前頭來了。」月娘則回她:「俺們剛送大師父出來,卜了這回龜兒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與你卜卜兒也罷了。」

一貫好強的潘金蓮,怎會示弱?

她立馬搖頭說:「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好。想著前日道士打看花,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裡影影的(亦即毛毛的,不自在)。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裡就是棺材。」

說得多霸氣!多瀟灑!唯有真正活在當下,不在乎來生的人,才有這分氣魄!

西方人也不是一直以來,都很「現世主義」的。

中古以前,活著為上帝,自身並無深刻的生命意義。

我們讀薄珈邱的《十日談》,看到大瘟疫「黑死病」的流行,讓宗教保護人命的信仰崩盤。而,教會的虛偽、貪婪,則瓦解了宗教撫慰人心的支柱。雙重打擊下,人逐漸體認到,生命短暫,流光飛逝,現世的一切,才是血肉之軀,最該珍惜的。

因而,個人主義的思想,漸如曙光,慢慢把西方大地,從宗教的迷障中,拉到現世的價值上。

後人,能在《金瓶梅》裡,看到一些作者幽微的春秋之筆,也是由於,中國古代社會的儒教倫理、君主專制,重農抑商,科舉取士,等等傳統支撐,都走到了盡頭,在夾縫中,人心的種種念頭、慾望,都像牆角的雜草,石縫間的野花,紛紛試著探頭探腦。

而探頭探腦,本身便是生命的好奇。

晚明時節,商品經濟的蓬勃,是有名的了。《金瓶梅》中,西門慶豪宅內的餐飲配備、美酒佳餚,作者每每介紹的十分詳細,例如,有一天,清客應伯爵到西門慶府裡談事,說著說著,吃飯時間到了,西門慶跟他兩人隨便吃吃,擺出來的菜單便是:四碟開胃小菜,十香瓜茄、五方豆豉、橘醬、糟笋。然後,是四碗下飯的菜,火燎羊頭、鹵炖的炙鴨、黃芽菜并「火川」(發音唸湊)的餛飩雞蛋湯、山藥燴的紅肉丸子。

我不厭其煩,列出西門慶府裡平日的一頓飯,是要說明,類似西門慶這樣寬裕的家庭,日常生活的享受,是毫不小氣的。他們既沒有宗教上的素食限制,也沒有儒家那套簡約的規範,他們只是一種日常的吃好、穿好、用好、住好的現世需求而已!

《紅樓夢》裡,不斷的以夢境,警示活著的人,要知道月盈月虧,旦夕禍福,是人生常態。要後人持盈保泰。但《金瓶梅》基本不來這一套!

我們看到西門慶自身是一個粗魯的暴發戶,搞錢賺錢,花錢享樂,吃吃喝喝,到處搞女人。活著,就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慾」的常態,就是一種意義。

他的女人中,除了吳月娘做為妻妾之首,偶有憂心未來的舉措外,其他女人,並沒有太多心思憂患未來。(當然擔心自己失寵,年華不再,那是有的。)

而潘金蓮,尤其是現世主義中的現世主義者。

她嫉妒心重。嫉妒心本身就是一種現世主義,計較所有一切身邊可以嫉妒的人與事。

她情慾旺盛。西門慶一夜不來她房間,她一夜不得好眠。西門慶若常常不來,她也不會光自怨自艾。她初見武松,便為他的魁梧英挺的男子漢所吸引,百般挑逗。她邂逅西門慶,則看上他的英俊瀟灑,浮浪氣質,很快便眉來眼去,相互勾搭。西門慶妻妾成群,又愛在外採花,她悶氣之餘,並不甘心當深閨怨婦,立馬私通琴童兒。西門慶女婿投靠西門府之後,她很快轉移目標,跟陳經濟打情罵俏。

我們若再回想一下,她起初嫁給武大郎時,在租屋處,不就有事沒事,打扮妖嬈,在門口招蜂引蝶,引來一堆浮浪子弟,在屋外徘徊嗎?

可見,她自知自己的美貌出眾,也很清楚自己的情慾需求,是需要男人來滿足的。

我們可以仔細推敲她對武大郎的抱怨。儘管武大郎外貌猥褻,不稱頭,是真實,可是她公然批評武大郎在床上不濟事,那話兒短小無力,「三寸丁谷樹皮」,則無疑也是夫妻閨房失調的主因。

我們不能據以為依據的說,如果武大郎「短小精悍」的話,是不是潘金蓮便不會出軌?但,事實確實是,潘金蓮敢於,勇於,追求自己情慾的宣洩與滿足!

這是,她在《金瓶梅》裡,極為突出的性格。

論西門慶的性趣,李瓶兒的漂亮與性感,在西門慶眼裡,應該跟潘金蓮差不多。但或許是出身的條件,成長的過程,差距很大,所以相形之下,李瓶兒則顯得從容大度許多。又由於。李瓶兒當了母親,母性的光輝使然,都讓李瓶兒在西門慶的妻妾指數中,位階提高,這讓潘金蓮愈發焦慮、不滿,爭寵於西門慶,在床笫之間;鬥爭於李瓶兒,在吳月娘面前。

這些,「老娘我不爽」的刺人言行,在在使得潘金蓮的形象,日愈刻薄,日漸不堪。

她後來果然慘死於武松的刀下,橫屍街頭,應了「倒在洋溝裡就是棺材」的自我預言。

但似乎沒有太多讀者為她惋惜!

可能也在於,她太蠢,太單純,太跟著感覺走。而這一切,又都跟她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現世主義價值,推到了極限吧!她以為,人人都應該像她!

(未完待續)

 

延伸閱讀-

斜批金瓶梅之十一

斜批金瓶梅之十二

斜批金瓶梅之十三

斜批金瓶梅之十四

斜批金瓶梅之十五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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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