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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改寫「定義」的人,終不免冒風險:成功,是英雄,失敗成狗熊。蘭陵笑笑生,知道自己承受之壓力,乾脆隱藏真名,來個玩世不恭的筆名,蘭陵之笑笑的小生(或一生)!人生若夢,浮世飄盪,何不笑笑過一生呢?但《金瓶梅》絕對是改寫了古典小說之「定義」的。小說,小說,「雖小道亦有可觀者焉!」這就讓歷來的中國古典小說,都不免要承載了一種作者的「不可承受之重」!你總是要寫大時代,大故事,大人物啊!直到蘭陵笑笑生,這位不知其真實來歷的作者,動手寫「西門慶與他的六個妻妾」故事時,我們才發現,原來小人物,小日子,小至地痞流氓,妻妾丫鬟勾欄妓女,小至成天吃吃喝喝,上床做愛下床勾引,都是可以大肆書寫的,動人故事啊!蘭陵笑笑生迫於時代,書成之後,不敢落款真實名姓,但他卻不知道,他「改寫」了歷史,他「創新」了中華文化裡,對「偉大小說」的傳統定義。於是,才有再近兩百年後,《紅樓夢》的出現,同樣,以小日子,小情愛的描寫,告訴世人,古典傳統小說走到盡頭了!小日子,是日常生活的重複。無聊嗎?說是也對,說不是,也對。不管無不無聊,你活著,無非是這樣過日子的,不是嗎?要不無聊,唯有認真,細節的,關注自己的日子。西門慶如此,他的一般狐群狗黨,亦如此。我真喜歡看他們扯淡,打屁,聽曲,喝酒,吃飯。在閒聊之間,晚明社會裡,一個商業機能超蓬勃的,運河邊上的城市文明,盡在你眼前迤邐展開。西門慶眷戀生命嗎?潘金蓮喜歡活著嗎?西門府裡那些常常來串門子,討好西門慶,賺些酒肉碎銀的清客幫閒,他們知道自己生命的價值嗎?這些,彷彿都不存在!一部小說,根本不去碰觸這些關於生命意義的題材,卻足足寫了一百回!你說,這不是奇書,又是什麼書?捨棄了生命的大意義,剩下的,能著力的,當然就是生活裡的細細碎碎了。我多愛應伯爵惜吃鰣魚那一段啊!應伯爵不過是一個幫閒,跟西門慶不過是酒肉朋友。但,他得到西門慶送他的兩條鰣魚後,在處理這尊貴之魚料理上,顯露出的,則又是何等的「飲食貴族」!他懂吃,他懂怎麼吃鰣魚!兩條鰣魚,他送了一條給老父。(有酒食,父母先,表示他雖潦倒,但仍然孝順。)剩下一條,斷了一片,給女兒。(愛女心切)剩下呢?「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後面這一大段,必須先懂鰣魚之珍貴,否則不能理解,兩條鰣魚,為何要如此費心費神的處理!鰣魚,產於中國沿海河海交會之處,因為是洄游於鹹水淡水的魚類,魚肉鮮美多刺多鱗片,烹煮時,去腸但不去鱗,一貫是老饕的最愛魚種。在宋朝時,便是一道名菜,明朝時成為皇家貢品,極為珍貴。一般民眾是吃不起的。西門慶得到一包,來自於他熟識的太監所贈(皇家貢品,太監先分,合理。也間接點出明朝宦官的影響力)。他特別送兩條給應伯爵,可見應伯爵在他眾兄弟中的份量。鰣魚,珍貴。烹煮之法,多半採清蒸,保留其肥美鮮嫩。但,既然市井小民得之不易,一下子吃完,太可惜。所以,應伯爵才切成細塊,用紅糟加香油,儲存於瓷罐內,早晚用餐時,吃它一小塊,細嚼慢嚥,佐以伴飯。這段文字,既寫出市井小民的懂食美饌,又寫出鰣魚難得的珍惜之情!實在精彩!這細節,倘若不是懂美食,懂生活的作者,如何寫得出來!現今要吃鰣魚更加不易,但至少從《金瓶梅》裡可以「望梅止渴」一下!當小說回到日常細節,小說便回到了尋常人家的生活世界。封建階級的劃分,似乎以為「人按照不同等分」,各安其位後,世界便趨向穩定。這是大錯特錯!用電影《侏儸紀公園》名言,「生命自會找到出口」,何況有血有肉的人類呢?西門慶「性的稟賦」異於常人。但,他能得手的女人,都是他的身份等級,容易接觸的對象,即便難搞,要得到也僅是手段與時間的問題。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些權勢比他大,階級比他高的家庭出身的女人,他,能搞上手嗎?在性意識裡,原本性別的男尊女卑,放在階級差距上,反而變成男卑女尊的反差!出身尊貴的林太太,她守寡多年,徐娘不老,平日就有與男人勾搭的念頭,如今,西門慶出現,與她平日看到的男人,知書達禮,循規蹈矩,完全不一樣!是個打仔出身,長相英挺,風流倜儻,能言善道,搞不好還有六塊肌,她如何不愛?況且,對林太太而言,能脫離日常的束縛,跟痞子西門慶在門規嚴謹的大院之內偷情,「光是想像」就很刺激了,何況還是真的!「偷情」之所以迷人,關鍵字,在「偷」!光明正大的做愛,對西門慶而言,家常便飯。但,一個「偷」字,對他,則充滿魔幻。但,躲著武大,偷情潘金蓮,激情雖激情,卻不夠刺激!偷情王六兒,儘管可以為所欲為,大玩「後庭花」,可是,她的老公處處配合閃躲,根本是預先排好的戲碼,無趣!唯有,尾隨林太太,巧立名目,蒙混理由,進去深宅大院,穿過幽深迴廊,進到字畫骨董林立,官家排場森嚴的屋內,看著道貌岸然,衣著華麗的貴婦人,為你寬衣解帶,羅衫褪去,光溜溜的幫你舔幫你親,你才會覺得「刺激啊!」「真是刺激!」說《金瓶梅》作者,把「日常」當題材,把「地痞財主」的生財之道,權力關係,床笫生涯,妻妾情人,當成長篇小說的主軸,這是「了不起的突破」!絕對沒錯。從此,我們知道,人的日常,尋常,原來也可以仔細去刻劃,去捕捉。但,蘭陵笑笑生也很厲害的一招是,他懂得人性,他懂人性有「不安其位」,「窺視他者」的好奇,於是,最刺激的性,無疑是穿透重重障礙,在毫無可能的條件下,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才叫刺激!當西門慶剝下林太太全身上下,重重包裹的,貴族階級的衣飾,光溜溜的忘掉身份的,喊他「達達,親愛的」時,他多驕傲啊!當林太太雙手撫摸著西門慶盤結的肌肉,聽著西門慶高潮時滿口的髒話時,她多刺激啊!這就是,性的解放,性突破了西門慶的日常,穿透了林太太的虛矯,讓兩人在大宅深院裡,野獸一般喊出了人性最原始的嘶吼!最精彩,又無疑很嘲諷的是,西門慶與林太太,兩人春心蕩漾,飢渴難耐,就如同好萊塢電影情節一般,兩人撲向對方,寬衣解帶,舌尖伸向對方口腔內,肉體激烈碰撞,這時鏡頭拉遠,兩個肉跳跳的軀體,便在一幅正義凜然的對聯下,你哼我啊的,對撞著,那幅對聯寫著:「傳家節操同松竹,報國勛功並斗山。」什麼家國第一?什麼民族憂患?算了吧!我們眼前的男歡女愛,第一!在《金瓶梅》之前,我們沒有見過這樣的題材!在《金瓶梅》之後,雖然有了《紅樓夢》借鏡日常生活,發展平凡兒女的情情愛愛,但「性與日常」依舊是個大禁忌。依舊不容易處理得像蘭陵笑笑生,那般的熟練與自然。那般的鄙視綱常,鄙視家國!《金瓶梅》受限於作者的時代,受制於章回小說,說書話本的包袱,缺點明顯,尤其是,動不動穿插唱曲小調,插科打諢,或說教的橋段,令人討厭。比起再晚出的《紅樓夢》,小說的流暢度,確實遜色一些。但,這是先行者必要付出的,被後人評比,超越的代價,並無損於《金瓶梅》的劃時代驚人成就!讀《金瓶梅》的日子裡,我常常想像著,那位作者,不管他是誰,他眼前必有這麼一幅如卷軸般,緩緩舒展的圖像:大河彎彎,千帆過境,一座城市,在河岸邊矗立,商船靠岸,貨船卸貨,人潮從外縣來,生意在街道蔓延,酒肆喧嘩,吆喝聲從樓下傳到樓上。勾欄裡胭脂飄香,商店裡百貨陳列,商賈們喊價殺價,市井小民們穿梭巷弄。朝廷還在很遠的京城,天高皇帝遠。地方命官日復一日的好官我自為之。晚明敗象已露,但還可以再撐上幾十年。你救不了大廈將頹,只好安頓自己於聲色犬馬之間。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構成一部「西門慶與他的六個妻妾」的淫蕩故事,都將在歷史大河中煙消雲散!但,什麼又是永恆?什麼又是不朽呢?《金瓶梅》給了一個「不要永恆,只要現在」的答案。我們的肉體終究老去而腐朽。那何不讓肉體,在男歡,在女愛中,成為一生一世的喟嘆呢!《金瓶梅》就是一部晚明衰世,亂世的《失樂園》!至今,你的呻吟裡有部分的西門慶。至今,妳的喘息中有部分的潘金蓮。這就是《金瓶梅》的偉大!延伸閱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四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五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六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七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八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九作者蔡詩萍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要談《金瓶梅》裡,最後一位「竄起」的女人龐春梅,非得從西門慶死後,吳月娘安排她出府,她幸運嫁給周守備,從偏房扶正,三年後,舊地重遊,回到西門府,拜會吳月娘的「排場」說起!吳月娘送了請柬。邀請守備夫人到府一聚後,「春梅看了,到日中纔來。戴著滿頭珠翠,金鳳頭面釵梳,胡珠環子;身穿大紅通袖四獸朝麒麟袍兒,崔藍十樣錦百花裙,玉玎璫禁步,束著金帶;腳下大紅綉花白綾高底鞋兒。坐著四人大轎,青緞銷金轎衣。」(日中纔來?姍姍來遲,不也是一種高姿態嗎!)細細描繪她的穿著。這是妝扮上的不可同日而語。甚至,足以壓倒家道中落的吳月娘!再看排場吧!「軍牢執藤棍喝道,家人伴當跟隨,抬著衣匣;後邊兩頂家人媳婦小轎兒,緊緊跟著大轎。」當地最高武將守備的夫人,出門排場果然不同凡響!月娘敢怠慢嗎?不敢。如今的吳月娘,寡婦一個,家丁單薄,也只能湊人數,找了吳大妗子相陪,再叫兩名唱的女兒坐陪彈唱,歡迎。為什麼要從這裡談起?因為,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當年,吳月娘嫌棄春梅,打發她出去,誰能料到後來的際遇呢?吳月娘被西門慶當年的手下,當了巡檢的吳恩典「惡意欺凌」,還是靠疏通龐春梅,讓她跟床頭人周守備告狀,這才壓制了吳恩典的囂張,免了一場官司。吳月娘怎不心生感慨!怎不嘆息,人情冷暖,世事難料呢!如今,幫助吳月娘免了一場官司的昔日丫鬟,以救命恩人,守備夫人的身份,回西門府敘舊,吳月娘一則憂懼春梅不忘昔日受到的羞辱,二則擔心落魄的西門府無法招待尊貴的守備夫人,她的心情當然複雜。沒料到的是,春梅進了大廳,「向月娘插燭也似拜下去。」驚得月娘連忙答禮相見。春梅這動作,確實出乎意料。她表現坦然自在,絲毫不做作。當月娘叫奶媽如意兒抱出西門慶的遺腹子孝哥兒,來跟春梅磕頭,春梅大方得體,隨手送了孝哥兒、奶媽等小禮物。得知如意兒已經嫁給家僕來興兒當媳婦後,她還說了句「她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咱家?這是以西門府自家人的口氣講話啊!)這話,多得體啊!完全可以鬆懈吳月娘的心防!「全家就是你家!」噢不,「你家就是我家!」「西門家就是我們的家啊!」但,這又跟她,把孫雪娥買進守備府,百般凌虐的狠勁,大相逕庭啊!不奇怪嗎?她,龐春梅,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謎樣女人」呢?龐春梅,是西門慶歿後,西門府裡的女人,論際遇,最好的一位吧!雖然,她最終也必須「宿命的」,死於自己無可救藥的淫蕩!西門慶的幾個女人:吳月娘理所當然繼承西門慶的一切家業。她又有一個遺腹子,沒有理由,不獨當一面。李瓶兒早在西門慶之前即過世。其他的女人呢?潘金蓮「路死路埋,街死街埋」。死得最悽慘!屍骨還是春梅幫她入殮安葬的。李嬌兒很快嫁給財主張二官,繼續當二房。不好不壞。孟玉樓嫁給知縣的公子,小鮮肉李衙內,「老少配」恩恩愛愛,境遇算幸福。孫雪娥最慘。當年得罪春梅,最終付出被報復的代價。賣進守備府,飽受春梅欺壓,繼續在灶廚間討生活。唯獨,龐春梅運氣好到出奇!但,她的個性,亦在這轉折之際,看出她的堅毅不拔。吳月娘要賣她出去,她坦然以對,並不因此而哭喪求饒,似乎認為這是自己必然要面對的命運,誰叫她一直跟潘金蓮交好呢!既然,吳月娘不放過潘金蓮,又怎麼會放過與潘金蓮「一個鼻孔出氣」的龐春梅?春梅離開西門府時,非常大氣而禮貌的向吳月娘叩別。當時,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命運,月娘同樣不知道,有朝一日竟會向這個被她趕出去的女人求援?《金瓶梅》作者不僅道出了世事難料的詭異,更點出了,女人在不能自主命運的封建年代,靠著婚姻靠著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起伏,又是何其的詭異難測啊!但龐春梅,畢竟仍是構成「金•瓶•梅」主軸的三個女人之一,且是壓軸的女人,她的性格,她的主導西門慶歿後的故事,仍有很多可以探討的細節。龐春梅見多識廣,在性的本能上,她不輸其他女人。在性的閱歷上,她看多了西門慶與潘金蓮,與府內其他女子的勾纏,她不可能是一個「單純的女人」!潘金蓮與女婿陳經濟的勾搭,她不僅知情,且參上一腳,大玩「三人行」!她既然與潘金蓮姐妹情深,孫雪娥的「鬥爭」潘金蓮,她當然不能置身事外。這種下了日後,她惡整孫雪娥的遠因。台語有句諺語:「寧可娶妓來做妻,不可娶妻來做妓」。意思很明白,女人從良,三從四德最重要,不三從四德,必會敗壞門風。按理講,龐春梅經過了西門慶的暴卒,潘金蓮的橫死,自己又經歷被賣出去當小妾,生了兒子,幸運扶正當守備夫人的轉折後,理當珍惜眼前的一切,好好過日子才是!但,她的幽微陰暗面,這時,才漸漸浮現。她偶然情況下,得知陳經濟被關押,她先是矇騙丈夫周守備,陳經濟是她失散多年的表弟,放過了他。然而,卻又很有心機的,暫時不跟陳經濟碰面。而是,在守備府內,假裝身體不適,屢屢找在廚房做羹湯的孫雪娥麻煩。作者在這一章寫得非常精彩。讀者一定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仔細往下看,就會驚嘆「這個龐春梅真是有心機的女人啊!」因為,她若太早把陳經濟帶進府內,孫雪娥必然看穿龐春梅在說謊!當年西門府內的種種性事醜聞,孫雪娥怎會不一清二楚?龐春梅放她在府內,平日惡整無所謂,把陳經濟帶進來,風險就太大了!必須把她趕出去,且不得翻身。於是,這時讀者才明白,「原來是這樣哦!」孫雪娥淪落至酒樓,當地位低下不堪的下等妓女,最終上吊自殺。她臨死前,一定會怨恨龐春梅太壞太狠。然而,她始終以為是因為知道太多龐春梅以前的底細!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被趕出守備府,仍是因為龐春梅要掩飾她即將與陳經濟的姦情復合!她,孫雪娥,是這段復合路上的大石頭!不搬開,怎麼可以!橫死的潘金蓮,悲,武松手刃她的人生。但,苟活一陣子的孫雪娥,慘,一再被踐踏,一再被欺負,最後自己結束自己!整部《金瓶梅》,看似淫書,實則淫出很世俗的人性。我們若讀過薄伽邱的《十日談》,恐怕會同意,人性要突破宗教、倫理、道德、法制的限制,唯有直接穿透「性」的束縛,是最犀利的武器。了解這,再理解《金瓶梅》便會恍然大悟。西門慶為何對性,執迷不悟?潘金蓮為何寧可為性而喪命?《金瓶梅》裡為何幾乎人人都有淫蕩的一面?蘭陵笑笑生為何要對性的過程,交待鉅細靡遺?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那,人人有機會,便突破階級,性別,貧富,宗教,尊卑之別,勇敢去「做愛做的事」!有何不可!為何不可!了解這,龐春梅的「終局角色」,其意義,便凸顯了。龐春梅禁不住性的渴望,繼續偷情陳經濟。陳經濟背著她,跟從東京逃回來的韓愛姐搞一腿。韓愛姐的母親,以前跟西門慶勾搭的王六兒,因為被當地的流氓坐地虎劉二痛打,他的靠山是守備府內的管事張勝,陳經濟為了替韓愛姐母親討公道,與龐春梅私議,要除掉張勝,卻被張勝先下手為強,宰了陳經濟。張勝行兇後被府內的李安拿下,在衙門活活杖死。春梅耐不住寂寞,想勾引李安,李安懼禍逃走。春梅無奈,又搭上周守備的家人周忠的次子周義。而此際,「靖康之難」即將爆發,周守備被徵調出征對抗金兵。獨守空閨的龐春梅,並沒有一心一意,像春閨怨婦那樣,一邊抱怨悔叫夫婿覓封侯,卻又規規矩矩守在房內等待。龐春梅不當深閨怨婦,她是使盡渾身解數,享受性愛的,「活在當下」的女人!周守備前線抗金,戰況吃緊;龐春梅後方淫亂,床笫緊吃。周守備為國捐軀了。而龐春梅則為慾望吞沒了。雖然,作者免不了要讓壓軸的龐春梅「得到報應」。但,那是幌子。那是作者不得不,滿足官方政策,主流意識的障眼法。男盜女娼,姦夫淫婦,都必須有報應!然而,誰在乎呢?對每個聽說書的人,搶購話本的讀者,誰真在乎西門慶的下場,誰真在意潘金蓮的結局,誰真想看到龐春梅的報應呢?他們只是,很認真聽著,很認真想像著,那些有血有肉,情慾噴張的性與慾!那些喘著氣,嗯嗯啊啊,在白晝裡眉來眼去,在暗夜裡相互撕咬對方身體的,肉顫顫的靈魂啊!誰care 國家的興亡?誰worry道德的淪喪?他們不過是青春有限,生命有涯的,有情有慾的飲食男女啊!因為龐春梅的壓軸,因為龐春梅是西門慶的女人中,際遇意外之好的女人,可她卻義無反顧,繼續在慾望的大海裡,孤身奮泅,直到沒頂,直到溺斃!這才讓我們真正認識了《金瓶梅》的價值。它歌頌的,就不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不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而是平凡如你我的,市井小民的「男歡女愛」的日常。延伸閱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四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五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六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七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八作者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看來,很多人對武松殺嫂這一段,「興趣很高」!當然,武松把潘金蓮「當畜牲一樣」「宰殺」,蘭陵笑笑生敘述上的寫實,逼真,讓人如臨其境,驚駭萬分!但,為什麼要寫真如此?逼真如此?這問題,一直很引起我的好奇。是「偷窺」的癖好使然嗎?是「憎恨」的念頭激盪嗎?一種滿足我們「窺探」某些「好奇」的癖好!尤其是,「剝開」美女的身軀,「剖視」其軀體的快感!還是,一種妳既然敢如此淫蕩,那我就「扒開妳」,一洩我得不到妳的「快感」!《金瓶梅》裡,殺人的畫面極少。偶有之,也是點到為止。或許,唯二的畫面,是潘金蓮殺夫,武松殺嫂。而後者,又比前者,猶有過之!從寫作的角度來看,這是策略。正因為有潘金蓮殺夫的「狠」,方有武松殺嫂的「蠻」!合理。對吧?武松殺嫂,看來多數人都會同意「金蓮該死」。如果,明代晚期的衙門不那麼黑暗,「潘金蓮謀殺親夫」必然也是死罪難逃。畢竟女子三從四德,出嫁從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怎能毒害親夫呢?死罪,難逃!可是,如果換成是現代社會?狀況可能很不一樣。潘金蓮若夠有錢,或,有正義感的律師替她義務辯護,或,她善用網路社群媒體喊冤,加上女權團體伸援,她是有可能,在「其罪當誅,其情可憫」的論證下,改成無期徒刑,或最高有期徒刑。然後,經過幾年刑期,假釋出獄,一堆媒體整天直播追蹤,「蛇蠍美人」、「殺夫正妹」、「被體制壓迫的女性反抗者」、「姐妹正義天使」等等,立馬會讓她再度紅透半邊天!以《金瓶梅》裡,潘金蓮一貫的饒舌、嘴碎、喜歡擺弄是非,道人短長的個性來看。只要時代對,她一定不是「路死路埋,街死街埋」的下場。這點,完全可以確定。只可惜,潘金蓮活在晚明年代。晚明年代,女人還纏小腳。有錢爺們一夫多妻妾。男人掌經濟大權,婚姻可以買賣。小妾、丫鬟有角色的不同,卻沒有不讓主人「性霸凌」的權利(書裡慣常用的詞彙是「收了她」)。女人獨守空閨,男人不來,女人無奈。女人稍稍有出軌的嫌疑,被打被賣,視為尋常(潘金蓮不就因為跟小廝有染,被西門慶剝光衣服痛打過嗎!)潘金蓮是美女,是天生淫蕩的美女,她的出軌,她的性生活,當然足以吸引讀者好奇「窺探」。換成孫雪娥,姿色普普,即便她寂寞,她亦曾耐不住寂寞,偷了情,但過程也是草草帶過。誰對姿色普普的女人,性好奇呢!潘金蓮在「金•瓶•梅等等一堆西門慶的女人」裡,不是唯一女主角,不過,由於她是從《水滸傳》裡借來,探索西門慶淫慾王國,權貴地圖的重要線索,因此,她的角色當然有特殊意義。潘金蓮是西門慶在《金瓶梅》中,第一個勾引成功,且為之而「共謀殺夫」的女人。從潘金蓮過門之後,西門慶的人生,兩條路線於焉展開。一是,西門慶的淫慾世界,哪些女人,他想把,想上,且一一得手了!二是,西門慶的金權世界,他如何以錢養官,以官賺錢,金權結合,金權政治。在金權關係裡,西門慶沒有遭逢什麼大挫折。也就是說,倘若他不死,這關係可能還會持續擴大!我們只能說,作者應該意不在此。也就是,作者雖然透過西門慶的眼睛,看透晚明政治的腐敗,官場的黑暗,科舉取士的醜陋面,可是,他也就到此為止了!這,很可能也是作者的「無意識下的侷限」。因為,整個明朝之後,還要再經過一個清朝,還要再等兩百多年後,當西潮東漸,當西方更多的現代性,進到東方之後,作者才有更寬闊的視野,去看到這古老帝國,「該往何處去?」因而,作者最可以發展的,無疑是西門慶的淫慾世界了。蘭陵笑笑生在西門慶的淫慾世界這一層次的鋪陳,顯現了濃厚的因果報應的價值觀,「萬惡淫為首」、「淫人妻女者人必淫之」。這套價值觀,依我看,仍舊是現實世界不公不義的反射。既然人間無奈,唯望老天有眼!但我們若冷靜去分析,事實上,「老天有眼」的渴望下,仍有客觀的邏輯,可以分析個人之成敗,或得失。淫慾世界,固然可以各憑本事。但,人畢竟是人,「其生也有涯,其慾也無涯」,以有涯追無涯,你覺得「即便超人」就不會垮掉嗎?西門慶最終是被自己的慾望壓垮的。胡僧明明告誡他,一次一粒,他卻在糊裡糊塗下,被潘金蓮灌入剩下的三粒藥丸!注定要一命嗚呼!潘金蓮為了擺脫婚姻束縛,爭取淫慾自主權,「蓄意」殺夫武大!卻由於貪婪淫慾,嫉妒別的女人分享西門慶,於是「不經意的」殺夫西門慶!這不是報應,是什麼?但,就男女情愛的「妒忌」,淫慾貪歡的「無度」來看,卻又是客觀上,必然發生的事。古代社會相信「女人水性楊花」則必然「剋夫」!剋夫,可以兩種解讀。一,女人水性,男人撐不住!撐不住,當然會體虛人弱,多病早死。二,女人楊花,易招蜂引蝶。不是引狼入室,便是變生肘腋,家出淫賊,總之,是禍水!潘金蓮在古代社會的評價,絕對是尤物,卻也是禍水。她至少連剋二夫。西門慶死後,還因為勾搭女婿陳經濟,導致陳經濟被吳月娘趕出家門!她是狐狸精,能狐媚迷惑男人,可她也必然是白骨精,不把男人榨乾,絕不罷手!看得出來,《金瓶梅》作者雖然把她寫得活靈活現的,但仍無法擺脫漂亮女人在性慾上自主,在個性上潑辣的傳統定位!在《金瓶梅》裡,我們屢屢看到西門慶脫了褲子就上,他的女人們,掀開裙子就幹。「安全性行為」這檔子事,還要再等上幾百年,才傳入東方。西門慶不怕染病?那些女人不怕染病?其實,是怕的。《金瓶梅》裡,不時可以看到男人發誓,女人詛咒時,常會以「生個窟窿」,來發誓,詛咒,自己倘若不忠,或對方不忠的下場。這就是當時的「性病」,通常以梅毒居多。梅毒,在明代已經見諸記載。當時是從南方的廣東往北邊蔓延的,北方人都稱之為「廣東瘡」或「楊梅瘡」,大概是廣東與外國的貿易往來多,性交易的聲色場所亦相對蓬勃。清河縣是沿運河南北往來貿易的大站,梅毒從南往北,沿著貿易商賈的南來北往,延伸至北方,性交易既然泛濫,梅毒性病的猖獗,不可能沒有客觀依據。但《金瓶梅》裡,倒是真沒有人,因為梅毒而死!潘金蓮、王六兒雖然淫蕩,她們在等待西門慶前來「榮寵」她們之前,倒是都會沐浴,不是洗澡哦,是「洗牝」!北方人,不是天天洗澡的。不是不愛乾淨,是天氣乾燥,沒必要天天洗。另則,水是奢侈品,儘管西門慶家不見得在乎,但既然也沒必要,當然洗澡就不是天天的必要日常了。這跟地處溫熱潮濕的南方人,的確很不一樣。可是,相對的,我倒是很少看到西門慶,在上床之前,洗他「大老二」的?多半是,架上銀托子居多!在這種對比下,王六兒、潘金蓮等,動輒就來上一段「品蕭」,一段「吸吮咂嘴」的口交,的確蠻不衛生,亦滿噁心的!西門慶雖說逃過武松手刃他性命的關卡,不過他的「死亡過程」,其實是很「痛苦的」!第七十九回,完整描述了他被潘金蓮下了三粒胡僧藥丸後,流精不止,又求醫無效,下體的症狀一一浮現,苦痛不堪。我只是好奇,作者蘭陵笑笑生雖然是一流的寫實小說家,可是他在記述西門慶「病死」這一段,卻顯然有點「不知所措」。他一方面,把原因歸之於潘金蓮貪心,讓西門慶吃了太多的強力春藥,以致於流精不止。但另方面,他又再三紀錄,西門慶下體的症狀,例如疳瘡。疳瘡就是梅毒的一種,起初呈現顆粒狀,硬而不破,稱為「硬性下疳」,等到破了,流膿,溢出黃色液體,稱為「軟性下疳」。如果是這樣的毛病,應該已是感染性病,而非單純的服用春藥過度?所以,我才說,作者在這一章,略顯「不知所措」,因而令細心的讀者,會感覺「不知所云」。到底是性病爆發致死?還是,春藥過度而死?我只能說,《金瓶梅》為了合理化小說裡,「淫蕩之人必有報應」的素樸的倫理觀,這也是傳統小說還未走進「現代性」之前,免不了的俗套。因而,西門慶必須為他的淫蕩付出「死得痛苦」的代價!當然,潘金蓮也必須為她的淫蕩,殺夫,付出「死得殘忍」的代價!延伸閱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四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五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六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七 作者蔡詩萍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金瓶梅》全書一百回。但西門慶死於第七十九回。換句話說,作者讓男主角死了之後,還讓整個故事繼續發展了十一回!蘭陵笑笑生,在盤算甚麼呢?不少論者,評論過,西門慶死了之後,整部小說像洩了氣的皮球,鬆垮起來。這當然是事實。不過,關鍵是,作者為何要讓西門慶提早出局?他大可以讓西門慶繼續玩樂到更後面幾回啊!不是嗎?這就要回到小說家的佈局思維上去理解了。《金瓶梅》是從《水滸傳》裡借了武松殺嫂的段落,再發展成另外一部小說。《金瓶梅》大概覺得武松殺嫂這段太精彩,不能修改,所以予以保留。但,同樣理由,還是可以讓西門慶也死在武松的刀下啊!那豈不更大塊人心!可是,我們懂小說的,會懂:當故事的敘述,走到一個新的路徑點時,小說的人物會自行走出一片天地,再想套用原來的構思,往往毫無可能!不懂嗎?沒關係,我分析給你聽。當蘭陵笑笑生把武松殺嫂的段落,移植到《金瓶梅》的土壤裡時,潘金蓮和西門慶勢必要有新的舞台。新的舞台提供了姦夫淫婦逃過武松第一次報仇後活躍的時空環境。但《金瓶梅》不能完全脫離《水滸傳》武松殺嫂的框架,既然作者必須維持潘金蓮死於武松之手的宿命,那西門慶的下場,若仍依照《水滸傳》的模式,勢必增加了武松動手的困難度!此話怎講?試想西門慶自逃過武松第一次的動手後,其家產其地位其聲勢,遠遠超過他共謀害死武大的階段。他不但是京城蔡太師的義子,在清河縣內尤其呼風喚雨,喊水會結凍!武松這時再要殺他,談何容易?殺他不易,要殺躲在西門府裡的潘金蓮,同樣困難!從小說的佈局來看,要解這套,最好的方式,是讓西門慶與潘金蓮分開來喪命。此其一。再來,西門慶若不早死,潘金蓮便不好安排下場。而西門慶要早死,算來算去,他的淫蕩生涯導致他貪慾而死,無疑最符合自作自受的報應說。他一死,樹倒猢猻散,潘金蓮的出路,就有了空隙。潘金蓮一旦離開西門府,武松要對付她,跟著容易多了。再其次,武松殺西門慶,固然刺激,可是在男性殺戮史上,這算什麼!稀鬆平常得很,《水滸傳》裡一堆雄性動物彼此殺戮。但武松殺潘金蓮,小叔殺大嫂,「長嫂如母」,竟然弒母!這是何等刺激之事!在視覺,在暴力,在性別上,絕對都要比殺西門慶更為「吸睛」!於是,從書寫的策略來看,讓西門慶先死,再讓武松有機會殺嫂為兄復仇,邏輯上,便都合情合理了。既然要改寫《水滸傳》裡西門慶的死法,又要符合天理循環自有報應,那西門慶最好死在自己的罪惡之下!他既然耽溺性慾,死於縱慾無度,不僅理所當然,亦可滿足讀者「偷窺淫蕩」的樂趣。西門慶如果預知自己的死亡記事,他會節制,他會持盈保泰嗎?如果他會,他還叫西門大官人嗎?《金瓶梅》寫西門慶,有一步一步讓他耽溺於性而無法自拔的黑洞化傾向。他喜歡性,不是什麼大問題。雄性動物的天性。但他有了六位妻妾之後,還有家中的丫鬟,婢女,可以隨時想上就上。應該已經夠他累了。可他依舊留戀於勾欄妓院,依舊在外四處獵豔。男女皆知,性愛的新鮮度,首先來自於對象的新鮮感。俊男美女在一起久了,彈性疲乏,性吸引力,對旁人很強烈,對彼此則總是漸漸像親人。乾柴烈火,很少能用來形容老夫老妻!不是很清楚嗎?於是,西門慶的策略是,在外獵豔很認真。但性愛的激情度,也可以來自於同一對象的改變性愛慣性或情境。西門慶對這方面也很樂於嘗鮮。很多年後,台灣人熟悉的賓館文化,情趣套房,多少也跟這相關。西門慶愛走「後門」,熱中唱「我愛後庭花」,是狗嘴裡要吐出象牙的新把戲!他要在花園裡做愛尋歡,他要綁起潘蓮的手腳,他要邊吃葡萄邊擲葡萄進女性的牝穴裡,這都是「老對象,新把戲」的嘗鮮。但事物總有極限,再怎麼嘗鮮,再怎麼換對象,人不是機器,於是,走到用藥助興,約吃越重,幾乎事不可免!除非,當事人有警惕,有自覺。然而,這又牽涉到,他的女人們,願意「放過」他嗎?看來,不容易。他的大老婆,會節制他,畢竟老公惱公,再討厭,還是老公,他健康活著,是老婆的保障。這是大老婆的本能,難怪吳月娘不時提醒,提點西門慶。但,用處不大。一則,又不是現代台灣,太座是領導,哪個惱公敢不從!二則,西門慶的性愛成癮,是一種病了,他戒也戒不掉。甚且,他的女人們為了討好奉承他,也唯有透過他最愛的性,來不斷滿足他。他怎可能收得住手呢?噢不,這樣講不夠傳神,應該是,西門慶他怎能收得住他「很屌樣的屌呢?」收不住,就是迎向悲劇。女人多了,需索多了,用藥多了,這三多的持續壓力,漸漸要壓垮他了。但他似乎並不自覺。蘭陵笑笑生在西門慶行將油盡燈枯之前,是安排了一幕幕的連環套,讓我們看到他的「精盡人亡」過程。從西方性心理學的角度看,西門慶性愛成癮,殆無疑義。中醫的說法,常常是淫慾過度,精盡而亡。《紅樓夢》裡也信這一套,安排了想偷吃王熙鳳的賈瑞,在被王熙鳳設局之後,內外交迫,相思成病,最後在跛足道人給的「風月寶鑑」上,一再不聽警告,翻看後面的春色無邊,終於也是精盡人亡!但西醫未必認同。西醫的說法,精子不過是蛋白質與酶的成分。營養若夠,自會補充。而且,人體自有提醒的機制,性事過多,體力不支,人的性趣自會跟著降低。不過,西醫中醫都有共同觀察到的部分,在《金瓶梅》裡。西門慶在行將就木之前,從王六兒家中纏綿悱惻之後,夜半要回家,上了馬騎著騎著,突然感覺陰風淒淒,有黑影子當街竄出,嚇得坐騎狂奔,跟班小廝完全抓不住嚼環。這一陣午夜狂奔,把西門慶驚得手軟腳軟,到了家,下了馬,是被攙扶進屋內的。這已經是警訊了。西門慶的精神,體力,不支了。但,他回去之後,潘金蓮這騷貨,不情願他「軟綿綿」的,不甘心他在外「讓別的小賤貨」開心,於是,又在被窩裡調弄他。逼得已經困乏的西門慶,只得迷迷糊糊要潘金蓮取胡僧藥來。這是命中注定,西門慶該絕。記不記得?胡僧給藥時怎樣再三提醒的?對~我就知道你,這麼懂節制的你,記得:每次一粒,千萬別多吃,切記,切記!這西門慶不知是醉到一塌糊塗,還是,真的體力不行了,他完全沒有提醒自己,也沒提醒潘金蓮。潘金蓮拿了藥盒,看裡面僅剩三四粒藥丸了。於是取了酒壺,自己吃一粒,「還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醉了的人,曉得甚麼,合著眼只顧吃下去。哪消一盞熱茶時間,藥力發作起來。」藥力發作後,瞬間,西門慶那話兒「躍然而起(多有效!)」「裂瓜頭凹眼圓睜,落腮鬍挺身直豎(形容多生動,整個生殖器脹大到極限了!)」有趣的是,西門慶還是沈睡狀態哦!是潘金蓮一路自爽,任憑她擺弄,「西門慶由著她掇弄,只是不理。」這段場景,各位不要只注意「做愛」的部分。要注意的是,當年西門慶是與潘金蓮聯手,讓潘金蓮「下毒藥」害死武大郎。但如今,卻是在西門慶醉了,不知不覺中,讓潘金蓮基於不甘心西門慶在外花心,回到家,硬逼著西門慶跟她再戰一百回合,而「下淫藥」逼死了西門慶!作者很巧妙的安排了先後兩個不同時空,不同場景的「下藥」段落,讓兩名跟潘金蓮關係匪淺的男人,都死在她的手下,命耶!巧合耶!都無所謂了!西門慶並沒有立即死去。他在潘金蓮的貪心下,最後流出一大片精液。最後流出血水。在潘金蓮驚慌餵之以紅棗急救下,西門慶緩緩甦醒,說了句「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無論西醫或中醫,都知道,西門慶慘了。他的體能,他的精力,已經到了極限了。果然,清晨起床,梳頭時一陣暈眩。要不是春梅反應快,他就一頭栽倒地上。這一日,西門慶昏昏沉沉,完全沒有食慾。再過一日,情況更糟。他下體腫脹,膀胱積尿。但一小便,尿道便如刀割一般刺痛!可是潘金蓮不知道利害,當夜繼續糾纏西門慶,西門慶沒體力不打緊,潘金蓮就自己騎在西門慶身上,「倒澆燭掇弄,死而復甦者數次。」想想西門慶也真是慘啊~死而復甦者數次!做愛是做愛做的事。但,油盡燈枯之際,潘金蓮還拚命加碼燃燒,西門慶還能活命嗎?當夜,儘管西門慶也吃了醫生開的藥。無奈效果不佳。五更時分,天要亮不亮之時,西門慶的腎囊腫破流血,龜頭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接下來,西門慶勉強交待了些後事,繼續昏沉兩日,五更時分,全身發燙,喘息了大半夜,狂吼一聲,一代姦夫,一代梟雄,也就一命嗚呼了!他,能預知自己的死亡記事嗎?多少應該有數吧!男人再怎麼勇猛,能日夜不停的,一天甚至不止一次的,消耗自己於床笫之戰嗎?但,他能收手嗎?不能。某種程度,西門慶是一種時代訊息的隱喻,意味了,社會發展到一個階段,商業抬頭,人性解放,慾望將永無止境的往前試探,死而不悔!延伸閱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四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五作者蔡詩萍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話說潘金蓮為了討好西門慶,不惜忍著答應西門慶大玩「後庭花」戲碼,還主動要一口一口的喝下西門慶的尿。寫下了中華兒女,早在日本AV女優玩這戲碼之前的紀錄。作者想要凸顯的,不是西門慶逼她,而是她主動討好奉承,這就愈發證實了潘金蓮的淫賤。但,尿的味道,好~嗯,好喝嗎?相信尿療法的朋友,不妨比較比較,想試尿療法的人,亦不妨聽聽,潘大小姐的第一手感想。潘金蓮一口一口咽下去後,西門慶問她「好吃不好吃?」來,順便給大家上一趟中文課。整部《金瓶梅》裡,講到喝茶,喝酒,它用的動詞,都是「吃」字,吃酒,吃茶,等等。因而,我們現在會說喝尿,但西門慶的用法是「吃尿」。潘金蓮回他,「略有鹹味兒,你有香茶與我些壓壓。」蘭陵笑笑生沒多描述這對姦夫淫婦的表情,但字裡行間,仍留有可資推敲的餘地。比方說,由於西門慶是第一次碰到有女人主動要喝他的尿,因而,他在潘金蓮喝完後,立馬問她滋味如何?我們可以推測,他的表情一定滿邪門的,帶著詭異笑容。至於潘金蓮,也可以推測,她既然說鹹鹹的,又連忙要香茶壓壓味,可見她的表情多少不好看,很可能蹙眉,咂嘴,皺起鼻頭(尿嘛,會好聞嗎?你自己尿尿時聞聞看。若覺好聞,倒是可以進入下一階段,試試尿療法。)這西門慶告訴潘金蓮,香茶在哪後,潘金蓮立刻翻找了幾個,放進口內。(從動作的描述,節奏的快速,數量達幾個以上,可以想見,尿啊~不好聞,不好吃的!沒事,還是多喝水吧,多喝水,沒事的。)我們讀《金瓶梅》,會覺得硬是比一百多年後的《紅樓夢》差一截。這判斷,是對的。不僅白話文水平,曹雪芹進步很多。即便小說的敘述方式,《紅樓夢》亦高明許多。一個觀察點就是,蘭陵笑笑生太喜歡插話,動不動,時不時,便來提點一下讀者,「現在這是怎樣」、「現在這人如何如何」,好像生怕我們不懂似的。有時,真是滿煩人的。但,如果我們還原時空,多少又不難理解作者何以如此囉哩囉唆。因為作者是在說書的傳統下,一回又一回的編故事,一回又一回的加以評講,所以才不時跳出來,指三道四的。就像這一段,潘金蓮吃過尿之後,作者就板起臉來說教了。「看官聽說:大抵妾婦之道,蠱惑其夫,無所不至。雖屈身忍辱,殆不為恥。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豈肯為此!」看看,這段評點多糟糕啊!把小老婆,小三,直接跟大老婆對立起來,一正一邪。好像每個大老婆都正派,小三小老婆就個個邪門歪道似的。這評論太儒家,太名不正,就必然言不順,行不義了。大家看看就好。不必在意。然而,即便潘金蓮已經被罵到「屈身忍辱,殆不為恥」的程度,但她為西門慶所做的任何討好逢迎,並沒有換來西門慶對她的「對等回報」!潘金蓮喝了尿,還設計白綾當助性道具之後,西門慶照樣去了李瓶兒原來的閨房,去找奶媽子如意兒上床。去勾欄(妓院)找鄭愛月兒貪歡,還在愛月兒穿針引線下,已經搭上林太太了,竟還肖想勾搭林太太的媳婦,王三官的老婆。到七十八回,西門慶連續兩戰林太太之後,一見到何千戶的妻子藍氏,立刻魂不守舍,神魂顛倒。繼續想盡辦法勾搭上手。他真的有病。他不知道的是,此時距離他油盡燈枯,氣力耗盡的人生終局,其實已經不遠了。不過再多一個章回,到七十九回,西門慶就要以「暴卒」方式,跟這個他一世沉淪的淫慾天堂,說再見了。潘金蓮至終沒有拉住這男人的身,與心。西門慶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怎麼拿捏潘金蓮在他心頭的份量。這兩位《金瓶梅》的天王天后,人生結局都相當的「悲慘」。若我們跟著作者不時透露的因果報應觀來看,很可能便輕易相信,這都是這對姦夫淫婦的「報應」。可是,我們學社會科學的,不可能這麼輕易接受的,否則,那為何同樣的因果,卻未必必然的報應呢?我們如果不輕易接受人生的答案,那自然會發掘,作者其實是相當有條理的,在因果報應的表象之下,安排了這對姦夫淫婦,逐漸迎向自己悲慘命運的合理化鋪陳。潘金蓮一路走來,就是個小鼻子小眼睛的女人。她進了西門府,先是嫉妒李瓶兒受寵,有事沒事便挑撥離間。李瓶兒個性溫和,不跟她斤斤計較,但李瓶兒過世後,潘金蓮把主要鬥爭對象,轉移到大娘吳月娘身上,且被發現,她跟女婿陳經濟的有染後,就踏踏實實踩到了紅線,犯了大忌!當吳月娘注意到,潘金蓮是個「麻煩角色」時,她對付潘金蓮,也僅是時機的問題罷了。這時,我們讀者不免要回到潘金蓮的個性,以及她的智慧上,去衡量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善嫉,卻沉不住氣。因而,旁人總能知道她在罵誰,諷刺誰!她見不得人好,但又不懂拉攏人,以致於,不單得罪人,連底下的傭人丫鬟,亦通通得罪。她目中無人,可是又對自己的處境,缺乏客觀的評量,當然是高不成、低不就。最特別的是,她到底是浪漫過頭?還是愚蠢過頭?竟然會相信武松編造的謊言,說要贖她出去,重組家庭,以便照顧武大遺留的女兒!她完全沉浸於自己對武松六塊肌,強健體魄,打虎英雄的幻想,而徹頭徹尾忘了,武松的哥哥,她的老公,武大郎,不就是她親手毒死的嗎!她怎能這麼單純的忘了,武松要報的弒兄之仇!這社會要看到的,不正是「最毒婦人心」的淫賤報應嗎?我們可以說,作者相當巧妙的,安排了一連串的局,讓潘金蓮一步一步跨向自己的命運。她當初不相信算命的,豪放的說大不了街死街埋,溝死溝埋,但從一個務實的世俗主義角度看,一個人之所以會街死街埋,溝死溝埋,除非是碰上環境劇變,人命如草菅,否則,又何嘗不是自己所做所為的,必然之後果呢?西門府內無人喜歡潘金蓮?!答案似乎是這樣。她幾乎挑釁每一位妻妾。她對下人丫鬟態度不佳。出手又小氣巴啦的。誰喜歡她呢?連她媽媽,潘佬佬,都再三與她言語衝突,一再迭有怨言。但作者竟然在這樣的鋪陳下,突然給了我們一個轉折點,讓似乎不該為潘金蓮講話的人,出其不意的,講了幾段令我們重新認識潘金蓮的線索。而且,作者把這段安排,放在西門慶即將要暴卒的前一回(第七十八回)。頗有意思。頗有意思。話說潘金蓮生日,當晚府內擺宴。她的母親潘佬佬當然也受邀了。她搭了轎子來,(就是「打的」by taxi啦)不料下轎後,沒錢付轎子費六錢銀子,便要潘金蓮幫她付。自己老娘來參加生日派對,打個的,幫她付車資,合理嘛!是不是?但個性刁蠻的潘金蓮,則是一副「妳搭計程車來,怎不帶錢出門呢?」的屌樣,硬是拖拖拉拉,付錢毫不乾脆。搞得還是老三孟玉樓看不下去,掏了一錢銀子打發了轎夫。轎夫都走了,這對母女還在互相數落對方的不是。女兒抱怨娘沒錢搭什麼計程車!娘抱怨女兒妳不給我錢我哪來的多餘錢搭車?女兒回嘴沒錢就不要搭計程車,這個家也不缺妳這麼個窮親戚啊!吵著吵著,潘佬佬都氣哭了。你看這潘金蓮,是不是很討人厭!她今天生日耶,她老娘備了禮,趕來慶生,不過比平常慎重些,叫了一台轎子,要她付車錢,她就嘮嘮叨叨的,壞了母女的情緒,壞了過生日的氣氛。當然,晚餐之後,西門慶拉著潘金蓮進房去「飯後娛樂」了。潘佬佬便在李瓶兒的房裡歇息,跟奶媽子如意兒、丫鬟迎春,閒聊解悶。由於是在李瓶兒房裡,免不了聊到了李瓶兒生前的種種。潘佬佬便稱讚起李瓶兒人美又心地善良,每每見到老人家來,不是熱茶點心招待,便是送這送那的。聊著聊著,老人家對如意、迎春說「我這身上的披襖兒,還是李瓶兒送的。」感嘆之餘,這潘佬佬抱怨起自己女兒,說她「半個折針兒也迸不出來與我。」於是,又提起轎子錢的爭執。大有「生這個女兒有什麼用啊!」「還不如外人啊」的感傷。但老人家在嘮叨的同時,卻也為讀者交待了潘金蓮七歲喪夫,若非潘佬佬教她自小做針線,又讓她去余秀才家裡念書習字,否則哪來的「這等聰明伶俐!」。這才讓如意兒、迎春驚訝到,原來潘金蓮的識字之深,是打小時候在秀才那上私塾的!(她,可是讀過書,上過學的啊!)三個女人交頭接耳之際,潘金蓮房裡的春梅來了,也加入了聊天。當她聽到潘佬佬抱怨女兒小氣時,她為潘金蓮說了幾段話。春梅說佬佬妳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潘金蓮的個性爭強不伏弱,但不同的是,李瓶兒本來就有錢,而潘金蓮手上確實是沒錢。別人不知道,但春梅說她很清楚。春梅替潘金蓮辯解的是,她並非小氣,而的確是不如李瓶兒有錢大方。如果這些辯解,說的只是有錢沒錢的事實。那接下來,春梅替潘金蓮的辯護,就尤其可貴了,因為,她等於稱讚潘金蓮的人品。潘金蓮雖然沒錢,卻不是個見錢眼開的人。春梅舉例說「像俺爹(西門慶),雖是抄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潘金蓮)正眼也不看他的。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藏背掖的。教人小看了她,她怎麼張著嘴兒說話!她本沒錢,佬佬怪她,就虧了她了。莫不我護她?也要個公道!」春梅眼裡的潘金蓮,即便有這個那個的不是,但她顯然不是個貪財之人。她也非小氣之人,只是手頭實在沒有什麼錢罷了。她雖沒錢,可是也不至於偷拿擺在屋內的銀兩,真要花錢買東西買用品,她總是光明正大的跟西門慶要。要知道,春梅在潘金蓮房裡服侍,這主子並不是個好脾氣的人。然而,她卻能在外界誤解,親娘批評的當下,挺身為潘金蓮講幾句公道話!但憑這,便顯示了春梅的氣度格局,顯示了潘金蓮在不令人喜歡的面向之外,亦有她可憐可憫可敬之處。這是《金瓶梅》在刻畫人物上,不落俗套的地方。也讓潘金蓮的人物特寫,多了更人性化的鏡頭。儘管,她仍是那麼樣的淫蕩!儘管,她仍是嘴巴很碎,嫌話很多儘管,不久之後,她就要橫屍街頭了! 延伸閱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四 作者蔡詩萍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四《金瓶梅》是部淫書,是歷史定論,無誤。亦無須去辯解。但,它顯然不僅僅是一部淫書!這,也應該無誤。不僅僅是淫書的部分,已經構成「金學」的研究史。上網一查,線索清楚。不過,關於它是一部淫書的部分,則相對的,被關注的較少。從英譯本的弔詭來看,便可看出這部淫書的長期心酸史。早期英譯本最知名的,網路上還找得到,洋洋灑灑四巨冊,譯者Clemen Egerton,這本子有名,乃因作者特別感謝他受益於中國三四零年代大作家老舍的協助,當年老舍以本名舒慶春赴英讀書,結識Egerton,協助他克服許多文化的隔閡,譯出此書。但今日看來,這譯本雖然知名,卻十足掉入「此書乃淫書」的陷阱,因為譯本把許多淫穢不堪的段落都刪去不譯!使得這譯本,再難稱之為「淫書」!少了「淫書」成分,《金瓶梅》還叫《金瓶梅》嗎?真是想不透,為何抽掉淫書內容的人想不透這道理?洋洋四巨冊,都刪了淫穢部分,那其他的節譯本,在精簡內文下,更可以想見,是如何對待淫穢內容了。刪,刪,刪,當然是,刪,刪,刪。據說也有些英譯本,乾脆把不得不留下的淫穢部分,用拉丁文譯出(!?)。真是幹嘛咧!不如刪掉,不是嗎?誰會為了讀淫穢內文,還跑去修拉丁文?你會嗎?我肯定,不會!正因為「淫書」的惡名太沉重,使得《金瓶梅》被很多學者,「略而不談」,例如,積極替許多白話古典小說講話的胡適,就不提《金瓶梅》!又或者,許多大學者,替《金瓶梅》翻案,但也往往把淫穢部分跳過,或把淫穢部分當成作者掩飾自己批判體制的障眼法,並不把作者的「淫穢用心」真正當一回事!在我看來,都太可惜了。「淫書」自有「淫書」之價值。幾百年後,我們再翻看《金瓶梅》,如果不敢,不能,不願,從它「淫」的部分切入,看出它在批判儒家體制,調侃宗教虛偽,宣揚商業性格之外,更有積極為「床笫之事」,做出一番「寫實紀錄」的勇氣,那就未免太小看作者的「雄心壯志」了!如果說,西門慶與潘金蓮,是《金瓶梅》裡兩大天王天后,且是作者蘭陵笑笑生要刻意突出的靈魂人物,那毫無疑問,「貪得無厭」正是這一對姦夫淫婦最佳的性格寫照。西門慶是貪得無厭的男人,不管是財富,或性生活。潘金蓮是不可一日無性的女人,不管是針對西門慶,或其他男人。從某種角度看,這兩人「都有事」「都有病」!從宗教的角度看,「貪慾」尤其是貪財貪性,是西門慶與潘金蓮的致命傷。從西方清教革命的精神道德看,西門慶不可能像西方資本主義興起之清教徒,把賺錢營利,當成對上帝的允諾,把私慾的節制,當成是一種修身信仰。這都注定了西門慶不可能是韋伯筆下《資本主義與新教革命》的資本家!而,更屬於中國「重農輕商」體制下,變態的產物。然而,每個作者都有時代的限制,他筆下的人物,也不免有時代的限制。我們不能以後見之明,去論斷以前的作者,指點他所不能超越的限制。反之,我們倒應該,在他所努力建構的世界裡,看出一些他可能超越之前的作者,或他的時代之外,一些更進步或稍前衛的觀點。比方說,《金瓶梅》裡,對性,對性愛的描述,不僅僅淫穢,且是極為大膽的淫穢!這有什麼意義呢?太有意義了!西門慶與潘金蓮都是從《水滸傳》借來的人物。但,《水滸傳》裡,是讓武松很爽快的了結了這對姦夫淫婦生命,而《金瓶梅》呢?卻讓西門慶死裡逃生,多活了好些年,且不是讓西門慶死在武松手上,反而是死在女人的床上,死在他的淫慾無邊的歡海裡。潘金蓮則一如《水滸傳》的安排,讓武松殘酷的殺死這淫婦。但在潘金蓮喪命之前,作者則讓她在西門府裡過了一陣好日子,在好日子當中,讓我們讀者,看透了她的淫,她的蕩,她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心眼。也讓我們看透了她為了滿足自己的淫慾,她可以隨時偷人(這可不是每個閨房不快樂的女人都敢做的事!);為了討好西門慶,她可以屈身做任何討好的動作(這也並非每個女人可以做到的事!)。她最終相信武松的話,受騙上當,終至於死在武松刀下!蠢則蠢矣,但多少蠢得讓人同情她,這是作者成功的地方。西門慶在財富上貪婪,在性慾上貪歡,其實並不是特例。很多人讀《金瓶梅》看到西門慶的貪,很可能會有同感:啊,這不就是男人,尤其是有錢有勢的男人,都會幹的事嗎?酸言酸語的男人,要嘛沒錢沒勢幹這檔事!要嘛便是已經被道德規制成「剩一張嘴而已」!但,「搞秘密外交」的高手季辛吉說得最赤裸,「權力是最好的春藥!」有錢是一種權力,有權更是一種權力,但更廣泛的意義來看,英俊,青春,名聲,才氣,等等,亦何嘗不是構成「權力關係」的要件呢?在男女關係,在關上門,床笫上進行的男女性事,又怎能脫離外在的男女互動中的權力關係呢?西門慶如果在貪財之外,就是一個大好人。這《金瓶梅》還有必要寫下去嗎?潘金蓮如果在貪慾之外,跟上了西門慶,就成良家婦女,那很抱歉,已經有了一個李瓶兒,不缺她了!換言之,你懂的,《金瓶梅》必須在我們所見過的類型之外,更大膽的,去為我們生活世界裡,某一些尚未被認真描述過的類型,卻實實在在,存在的「另類」,刻劃出他和她,存在的面貌,存在的意義!我始終認為蘭陵笑笑生,很了不起,其意義在此!以前的正史,或稗官野史,或外傳外史之類的言情小說,碰到「淫穢」這些橋段,其實都很沒創意。但到了《金瓶梅》,到了西門慶、潘金蓮出現,就大大不同了。西門慶的淫,是變本加厲的淫,是越來越奇技淫巧的淫!這完全合乎人性。性學專家早就分析過,性,在同一個對象身上,是邊際好奇遞減的。但在不同對象上,則是新鮮獵奇的。西門慶的個案,充分證明這觀察。他一門六妻妾,仍不滿足,還是四處獵奇。獵奇,讓他興奮,讓他有活力。在娶回家的妻妾身上,要克服邊際好奇遞減,唯一之道,是讓性的強度放大(例如吃藥用藥,這跟現在的以藥助性,不是很像嗎?);或,改變性過程的一般常態,代之以道具等特殊情境。西門慶在家中庭園裡,與李瓶兒的葡萄架下的性嬉戲。把潘金蓮雙足綁在葡萄架上的性遊戲。基本上都是為了克服邊際好奇遞減的嘗鮮改變。他既然是季辛吉嘴裡的「權力是最好的春藥」代言人,在男女權力關係不對等的晚明社會,女人必須透過性來討好他,取寵於他,又有什麼好意外呢?特別是,那些在婚姻關係裡,屬於劣勢的小妾,或名不正言不順的,小三們,她們能不曲意逢迎西門慶的性癖好嗎?王六兒的「後庭花」性癖好,有她自己的性偏好,但西門慶的喜歡這一路,則是她換取西門慶給她好處,給她老公好處的籌碼。潘金蓮在名分不及大娘吳月娘,在情愛關係不如李瓶兒的劣勢下,又擋不住西門慶到外獵食的習性,她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想方設法,逢迎討好西門慶的性癖好。她看到李瓶兒葡萄架下的性愛,她也要參一腳。她主動為西門慶想了一套性愛道具,用白綾,剪成一長條,縛綑住「那話兒」,再纏綁於男人的腰部,據說可以延長男性征戰的時間(!?很抱歉,我不懂。)更令人鄙夷的,還不在這些。而是,她明明不愛「後庭花」,她卻可以忍受西門慶的硬闖後庭。而是,她明明知道西門慶已經在外征戰過了,疲憊不堪,卻故意挑逗西門慶,鑽入被窩,不停吸允,等西門慶再次雄赳赳氣昂昂,則要他吃胡僧藥,完全不管他是否已經吃過,是否用藥過量有風險!感覺起來根本不在乎「她男人」的健康與生死!而是,她與西門慶纏綿許久之際,西門慶由於藥物使然,久久不洩,但卻有了尿意,想下床溺尿。她竟然主動要求「我的親親,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裡,替你咽了吧!省得冷呵呵的熱身子你又下去,凍著倒值了多的。」西門慶一聽,歡喜無比,就尿進她口裡!(這一幕,在中國文學史上,絕對經典!前無古人吧!當然後有來者,日本AV影片裡,你看過的不算!我是文青,講的是文學畫面!)也就是說,在西門慶淫蕩的性生活裡,潘金蓮不但「別的女人要的她都要」,更且,她還要創個人紀錄,「別的女人沒有的她也來」。如此一來,潘金蓮有了性交的體驗上,非但滿足了自己,也滿足了西門慶的特殊記憶。不過,她無法掌握的是,西門慶在性的貪婪上,已宛如一匹脫韁野馬。不跑到死,是不會停下來的。潘金蓮即便如此委屈,如此降格以求,但也未喚回西門慶對她唯一的愛!這正是整部《金瓶梅》最令人省思之處,西門慶是徹頭徹尾的「性獵人」,他的性偶爾有愛的基礎,例如對吳月娘,對李瓶兒,然多半情況,是「唯性是圖」的。這在古今文學史上,都是罕見的例子。只是可惜了,我總感覺,作者少了一些對這樣的男子「內心深處」的捕捉,否則,我們是可能提早有個可供佛洛依德分析的個案啊!沒有《金瓶梅》,我們不會知道華人社會裡,早有性愛的極樂天堂!以後年輕人談戀愛,可以改編的歌詞,「你是我的小啊小黛玉,我是你的小啊小寶玉。」但結了婚的人,最好還是改唱:「你是我的小啊小金蓮,我是你的小啊小西門。」這樣別人就明白,你既懂紅樓,也看金瓶,性,靈雙修,靈,性雙全啦!延伸閱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作者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西門慶聽見家中要卸貨,在黃昏時分,便匆匆趕回家裡。他的伙計掌櫃,跟他匯報了詳細的帳目,前後交涉生意的過程。他滿意的問道,錢老爺這回幫上忙嗎?他的大掌櫃回他,都因為錢老爺幫忙「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緞箱兩箱并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櫃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錢老爺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笑著「到明日,少不得重重買一分禮,謝那錢老爺。」這短短幾句,洩漏了,商人做買賣,物流輸送過程中,最關鍵的貨物稅、地方稅等等,不是沒有法律規定,然而,「事在人為」,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這錢老爺一旦肯幫忙,明明是十車的高檔綢緞,不但可以變成茶葉等民生必需品,更可以多報少,在質在量上,都可少繳稅錢。商人將本求利,成本越低,利潤越高。反正虧損的是政府稅收,官員上下其手,「官」的權力,轉換成「管」的「權利」,這是典型「尋租理論」的一種以權換錢的貪污行為!《金瓶梅》以短短數行文字,道盡了西門慶「賺大錢」的方法。至今,這一套,還是很管用。過去爆發的營建業者買通關節,給主管官員送禮千萬,可以拿下幾十億標案,不就是西門慶這一招!槓桿定律,放在官商勾結上,古今皆然。聽完業務報告,西門慶滿心歡喜的打賞了掌櫃伙計後,掌櫃韓道國回家,她的妻子,那位跟西門慶有染的王六兒,見他帶回幾箱貨物米酒等等,且隨身的搭褳內(亦即隨身包包)沉沉重重許多銀兩,霎時,眉開眼笑。這又是「人際食物鏈」的另一番故事。西門慶差遣伙計們出遠門做生意。他可以透過關係,上下其手,賺大錢,他的伙計又何嘗不可以透過「經手作業」這層關係,也上下其手,賺小錢呢?打點完了這些賺錢的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西門慶不免要出門消費,當大爺了。他要去找鄭愛月兒,爽一爽。他去的時候是午後。到了以後,先跟老鴇閒扯淡。不外乎:「西門老董,您好久不來了,是不是嫌棄我們啊!」怎麼會呢?近來特忙啊!而且上次找你們紅牌出場,你們寧可去「王皇親家」的場子,也不來我這兒啊!啊,那是誤會一場啦,西門老董,您知道的,我們一向最愛您的,早知道是您要包場,我們怎可能不到呢?您大人大量,多包涵啊!來,小春小秋小冬,西門老董來了,還不快出來招待啊!之後,當然你也可以想見,老鴇,小姐們,勢必卯足了勁,要討好這位大爺西門慶。於是你敬他一杯,他回你一盅,你插科一段他打諢一節,他講個黃色笑話,你唱支淫蕩小曲,大家喝到賓主盡歡,人茫茫,夜茫茫。然後,帶出場,或就地紮營。我格外喜歡《金瓶梅》裡這些過場的畫面。主子與伙計,老爺與下人,老公與妻妾,妻妾與妻妾,客人與妓女,小廝與丫鬟。他們不斷的在talk,在叨叨絮絮。有時,彼此間,一點不真誠,但很寫實很寫真。這不就是人生的許多過場嗎?逢場作戲,彼此應酬話,你既不該當真,也不能不虛與尾蛇。有客人若跟你抱怨,你們店家的待客之道,有大小眼,你難道真的會據實以告說:根據「80/20法則」,您是屬於那百分之八十的客戶,所以我們只能這樣招待?你會嗎?你敢嗎?你能嗎?你不會。你不敢。你不能。這無非是人生經驗裡,「你不能做自己的」真實面。西門慶只能在他的妻妾下人面前,做自己。他面對蔡太師,就得低頭講場面話。蔡太師只能在討好他的西門慶之流的面前,做自己。面對皇帝,他就得講場面話。應付西門慶的老鴇,只能關上門,跟姐兒們做自己。在西門慶,在其他重量級客人們面前,她也只能講場面話。淫蕩的王六兒,喜歡後庭花,但在西門慶的跟前,她只能一邊喊爽,一邊講場面話。唯有夜裡關起門來,她有機會跟老公韓掌櫃,做自己。這一層一層的關係網絡,互為利益與利害的牽葛,彼此利用,彼此寄生,彼此講場面話。這是我喜歡《金瓶梅》的原因之一。它應該是第一本,這麼細微,細節的,描繪了晚明社會,人跟人之間,那麼多無聊的,瑣碎的,平凡的,日常對話的,小說。不但,紀錄了當時一般民眾的對話語言,神態,也同時保留了許多日常生活的飲食起居樣態。這有什麼意義呢?太有意義了。如果,小說只是記載神話傳奇,那一定不會描述一般人的生活細節。如果,小說只是帝王世家的記載,那一定也不會有細節,而是豐功偉績的誇大。唯有,小說回到人間,回到讓台下聽說書的人,在院子裡圍攏聽故事的人,想去知道那些跟我們不一樣的富貴人,好爺人,他們是怎麼過生活的細節,小說才超越了微言大義,進入我們所想要認識的,人生的真實百態。如果你是先讀了《紅樓夢》,再回頭讀《金瓶梅》,你一定會同意,《紅樓夢》細緻很多。對,因為《金瓶梅》之後,一百多年的時間,文字再進化,小說說故事的敘述能力,再進步,因而《紅樓夢》細膩多了。尤其是,白話文的純粹度。但,你若是先讀《金瓶梅》,再往下讀《紅樓夢》,你就會驚覺,《紅樓夢》作者一定吸收了不少《金瓶梅》的養分,不然,《紅樓夢》裡怎會不時跳出潘金蓮附身的潑辣影子(例如尤三姐,晴雯),又不時見到猶如王六兒,潘金蓮床上悶騷的媚影(如廚子多渾蟲的淫浪妻子多姑娘)!但最直接的承接是,日常生活的細節描述,人與人之間日常對話的寫真,一場過一場的畫面,宛如寫實電影,把小說中的人物,他們的生活,他們寄居於生活過程裡的情緒,思緒,人際,際遇,都如實的呈現在讀者面前。這不僅對小說本身的進化有意義,對我們理解人的生命,尤其具有意義。例如,西門慶吧!他淫,他壞,他蕩,他賤,但唯有透過小說,而且是長篇小說的緩緩鋪陳,我們才得以明白他的淫,他的蕩,他的壞,他的賤,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且,亦唯有透過小說,還原他的生活過程,我們才得以知道,原來他也是有血有肉有淚有悲的活生生的一個男人!我們才知道,他在一堆女人當中,對李瓶兒有愛,對吳月娘有敬。我們才知道,他對自己第一個兒子官哥兒,有著一般父親逗弄孩兒的父慈,有著孩子生病時心憂心掛的父愛。但,他之所以異於常人,他之所以比起做母親的李瓶兒更顯出冷酷無情,也唯有透過小說細節的耐心捕捉,方才讓我們看出他的人格特質!他是一個「絕對活在當下」的現世主義者!他擁抱當下,但當下一旦不能擁有,他便會立刻轉身,投入下一個當下!官哥兒活著時,他確實露出為人父親的慈愛。有一段文字,描述官哥兒被打扮成小道士,西門慶看到大感欣喜,便抱著官哥兒不停逗弄。這完全是一般為人父親的喜樂。那霎時,你不會記得西門慶是一個「淫棍」,是一個「壞人」!而他是一個爸爸。官哥兒重病之際,西門慶每天面露憂色,上了衙門處理完公事後,便匆匆返家,毫不在外逗留。這何嘗不是一位父親很正常的反應?他也跟你我一樣,當了爸爸,便為兒女的健康,為兒女的狀態,時時操心!但當官哥兒下葬之後,西門慶很快便恢復他慣常的日子規律。做生意,應酬喝酒,繼續把妹。《金瓶梅》作者很有技巧的,把喪子之痛始終無法自拔的母親李瓶兒,跟同樣喪子的西門慶,卻能恢復日常規律,兩相對照起來,就更加突出了西門慶獨特的人格!這些對照,唯有透過長篇小說的徐徐推進,方有細細描述的可能。否則便很容易流於說教。一個人或好或壞,在法律判決時,一翻兩瞪眼。一個人或善或惡,在道德評價時,非黑即白。一個人的內心世界與外在行為的落差,往往都不是法律或道德在做判斷時,會在意的。然而,只有文學藝術,會關切到那一份落差。因為,人性往往就在那一份落差之間!我讀《紅樓夢》,我讀《金瓶梅》,最驚訝的,是兩部長篇小說,都很願意細細的去敘述作者所關切之人,他們在日常生活裡細微過日子的過程。唯其細微,所以我們會看到「每個人」與其他人,之所以迥異的地方在哪!唯其細膩,所以我們會看到「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的那「幾稀」之別在哪!小說的出現,代表了西方近代意義的浮現。「人」在意義的探尋上,回到了人的本身,人的吃喝拉撒,人的七情六慾的存在上。而不用再靠信仰,靠教條。《金瓶梅》、《紅樓夢》的接連出現,也許還不能套用西方小說的背景來襯托,不過,兩部小說把人放回日常,把人與人之間的瑣瑣碎碎,片段細節,描繪得那般認真。這已經把人的價值,人的意義,拉抬到歷史的核心位置了。沒有神,沒有教條,只有我在乎的日子。延伸閱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作者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一段孽緣?>讀《金瓶梅》,你若夠細心,可能會問:為何整部小說幾乎沒有提到關於農民的生活?這點非常有趣。清和縣不是什麼通都大邑,但為何農民幾乎不曾在西門慶的生活世界裡出現?我說非常有趣,是因為《金瓶梅》假托宋朝的時空背景,但關於作者是誰的臆測,卻也真的跟宋朝扯上一些關聯。因為扯到了描繪北宋汴京繁華的《清明上河圖》。《清明上河圖》是北宋張擇端的作品。是一幅由左向右徐徐開展的卷軸。圖的最右邊起,便是一列商賈馬隊,載著類似炭柴的貨物,向城裡繁華的街衢行進。途中,也曾經過一些農村農地,讓我們看到城市邊緣的鄉村面貌。然後,逐漸的,整個城市商業的區域,一一在畫面中顯露。繁華,熱鬧,喧囂,商店林立,人潮洶湧,寫實的畫風,展露了與後來的文人畫,寫意流蕩的風格,完全不一樣的嚴謹,具象的精神。儘管,在元明清文人畫主導的年代,《清明上河圖》屢屢被文人譏諷為格調不高古,但於現代,這畫卻是一幅徹底的經典,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清明上河圖》與《金瓶梅》扯上關聯,是因為傳說的作者之一王世貞,他的父親被嚴嵩害死,而據說嚴嵩酷愛讀淫書,王世貞遂寫了《金瓶梅》這本「古今第一淫書」獻給嚴嵩。但嚴嵩為何要害死王世貞之父?傳說中是這樣的。嚴嵩知道王世貞之父珍藏《清明上河圖》,便跟他索取。王父不捨,又不敢得罪,竟想出以贗品矇騙的伎倆!之後,被嚴嵩識破,遂遭殺身之禍。但這段傳說,被知名的明史大家吳唅,以極為嚴謹的論證給否證了!吳唅在《金瓶梅與王世貞》一書裡,很清楚的澄清了,《清明上河圖》根本不曾在王世貞家族手上!以贗品充當真貨,遭殺身之禍的個案,雖有記載,但跟王世貞一點關聯都沒。王世禎以手書之《金瓶梅》,在每一頁的書角暗藏劇毒,誘使嚴嵩在讀書沉迷之際,不自覺的,以手指沾黏口水,再翻閱書本,終導致中毒身亡的說法,不僅於史實不合,亦不符合常情常理。尤其,在完成這本書後,在嚴嵩出入的街頭,叫賣此書,引起嚴嵩注意,於閱讀過程中身亡,看似精彩萬端的劇情,卻相當不合理。因此,《金瓶梅》雖假托宋朝背景,其中皇帝跟前的紅人蔡太師雖然確有所本,既蔡京,亦即《金瓶梅》可能暗喻的嚴嵩,但實則與王世貞寫作此書,仍欠缺了邏輯上的關聯性。最適切的推論,作者蘭陵笑笑生,仍應該是,落魄文人,滿腔熱忱,懷才不遇,在鬻文為生的壓力下,顧及市場的好奇心,且要滿足其痛批時政的用心,才以匿名方式,完成了這部巨作。又由於,這本書,最早是以「詞話本」出現,說書的口條十分明顯。作者感覺起來,是像對台下的觀眾,以說書的形式,一段一段的,講故事;且不時,要帶上幾闕當時流行的小令,曲牌,因而暴露了作者的時代線索,卻也窒礙了整個故事進行的節奏。到了「繡像小說本」的階段,則有明顯的刪修,一改「詞話本」的拖沓,變成「繡像本」的文人氣!這改變,或可以解釋,也許《金瓶梅》根本是一本長期話本的演進結果!若真如此,它沒有一位明確的作者,其實是合情合理的。但《金瓶梅》確實是反映了晚明以後的政治社會現象,毫無疑問。雖然假托宋朝,但太監的活躍,錦衣衛的蹤影,官宦的貪瀆,商人的實力,富裕人家日常生活的講究,在在都是晚明一代的場景無誤。明朝很特別。明太祖是紮紮實實接地氣的開國皇帝,他赤貧出身,小時當和尚,長期在各地化緣。深知民眾要什麼。投身反抗元朝統治的義勇軍,亦從基層幹起。他強烈不信任官僚,痛恨貪官污吏。明朝是歷代對貪污官吏,懲罰最重的朝代,廷杖羞辱,剝皮殘酷。然而,明太祖卻忽略了,要對治貪污積弊,必須胡蘿蔔與棒子,兩者同時並用。明朝懲治貪官儘管夠兇,可是明朝官員的薪俸之薄,也是相對有名的。薪俸低,不足以養廉!不足以為生!於是貪污,便成為必走之路。明朝官員薪俸之低,跟傳統中國社會要求知識份子要有使命感,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看起來似乎很相稱,你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不就是,要承擔責任,幫助國家施政,照顧人民福祉嗎?既然如此,你怎麼能在意自己的生活舒適,重視自己的感官享受呢?有沒有道理?真是「他媽的」太有道理了,不是嗎?誰能反駁!然而,實情呢?是十年寒窗,一舉高中之後,發現俸祿之薄,別說要「養廉」,連要「養家」「養自己」都很艱難時,請問士大夫的失望,士大夫的挫折,會不深嗎?再來,自古以來,「士農工商」順序排列,士最高,農居次,商最賤。重農抑商,一直到明代皆如此。可是明朝到清朝,也是中國古代社會商業蓬勃發展的高峰。史學界有「中國資本主義初萌芽階段」的說法,認為如果假以時日,資本主義的內在發展(亦即如果沒有帝國主義夾帶資本主義的雙重侵略的話),亦未必沒有機會!明朝的商業機制,展現於日常生活上,便是《金瓶梅》裡,西門慶宅邸內,衣食住行的細節考究。試想,那一碟一碟的細緻小菜,那一罈一罈的名牌美酒,那一疋一疋的錦緞布匹,那一座一座的屋內擺設,那一落一落的黃金白銀,若非有一套運作流暢的商業機能,從生產到行銷,到物流輸送,怎麼可能呢?而且,現在的研究已經告訴我們,明朝的流行通貨是白銀,而大量白銀流入又跟明朝商賈與海外的貿易有關。在這種以交易賺取白銀的貿易中,最得利的,莫過於商人!商人既然能賺取大量的白銀,他們在吃喝玩樂上,若不盡情享受,那豈不違反人性?但,他們的吃喝玩樂,卻也直接帶動了各種物質文明的進步。西門慶府邸裡的器物,眾妻妾的穿著打扮,西門慶所送之禮的工藝精美,他與朋友觥籌交錯之間,所聽的散曲、小令,現場伴奏演出的伶工「明朝那卡西」,都讓我們如實的看到了十七世界,中國傳統社會上層階級的,一幅幅「極樂世界」!但弔詭的是,商人能這麼鋪張過日子,在法律上其實是有爭議的。在儒家倫理觀上,也是不被鼓勵的。於是,商人便杵在一種很尷尬的處境,你有錢,但你被輕視。你要做生意賺大錢,但許多關卡管制,權力在官僚手上。「官字兩個口」,民不與官鬥,因為怎麼鬥,你都是刁民一個!奸商一枚!所以,如何跟官僚,那一群有權力管你,卻生活起居條件處處不如你這個商人的官僚,打交道,攀交情,就成了商人,這個「士農工商」最底層的階層,處心積慮要打通關節,向最高階層「士大夫」攀附的政治工程學!我商人有錢,你官僚有權,檯面上你可以「管我」,但我檯面下可以「買你」,「紅頂商人」並不是要到清朝後期才出現胡雪巖啊!《金瓶梅》裡,西門慶的縮影,已經預告了,在明清中國專制政體最高峰之際,商人為了營生,為了牟利,早就能屈能伸的,在朝中攀附權貴,在地方籠絡官紳,把「送禮政治學」、「關係經濟學」,搞得熟門熟路的,發展成一套套在中國做生意,至今仍有參考價值的「紅頂商人鑽營術」了!而,西門慶只不過是他的「淫名」太過響亮,以致於,數百年來,大家只注意到他「褲襠裡的小弟弟」何其厲害,反倒,疏忽了,他「脖子上的大腦袋」亦是何等之精明!《金瓶梅》的作者不管是誰,顯然對這套「重農抑商」的國策,逐漸崩解;對商人勢力的抬頭,認識很深。如果《紅樓夢》的曹雪芹,是在對大觀園裡賈寶玉的性靈,飽受傳統封建意識的摧殘,有所感悟的話。那《金瓶梅》的作者,則是在商人穿透士大夫的虛偽做作,而翻轉「士農工商」的傳統定序,吹響了時代的號角,要我們關切「商人階級」的竄起了!於是,你若再讀《金瓶梅》,你若不想只是在「淫書」一部的窠臼裡打轉,那翻閱《金瓶梅》時,不妨多留意西門慶的「大腦袋」,而非他「異於常人」的小弟弟!至於,我提到的,何以《金瓶梅》裡農人階級不見了呢?這正是關鍵之處。農人不見了。在晚朝仍佔整個中國人口九成左右的農民階層不見了!這正是作者「春秋之筆」的微言大義。商人,士大夫官僚,構成一部政商勾結享樂史。但十人之中,有九位是農家的背景消失了。他們去了哪裡?他們很可能都擠在說書人的場子下,趁著進城賣農產品,順道採買一些日用品的當下,以一杯淡茶的代價,聽著說書人的微言大義,聽著說書人的以古諷今。然後,他們回去,再傳播出「士農工商」,農人很賤的現實,商人很淫的浮華,士大夫很爛的無情。事實上,《金瓶梅》成書,流行的當下,距離以農民的流離失所,所形成的晚明農民起義(或農民暴動),亦即流寇為患,已經不到幾十年了!明朝的將亡,正在日薄西山! 作者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我一直有在注意那個「包」!應該也不是晚明最夯的包包,不過,鐵定是個令人「好奇的」包包。至少,在《金瓶梅》裡,是西門慶專屬的包包。西門慶肯定包包不少。他去衙門上班,應該有公事包。他去花天酒地,應該有隨身包。但他若刻意要去「幹大事」,他必定會帶他的「大事包」,裡頭全都是「幹大事」的傢伙。每當他需要時,肯定就有哪個女人要「開心」但「辛苦」了。明朝服飾,最大的特色,是衣袖寬大,裡頭藏有袖袋,且容量不小。讀《金瓶梅》常常見到西門慶的清客,在他家裡碰上好吃的,吃不完,或佔便宜的,便不時把小點掃進袖袋裡,順手帶走。既然能裝小點,可見容量不會太小。以前常聽過「兩袖清風」這句子,如果,你這樣理解了袖袋的功能,便可以想像那幅畫面了。兩隻袖子,若袖袋塞滿東西,不管雙手下垂,或看到朋友,要兩手合掌打躬作揖問安問好,都必然是沉甸甸的。樣子豈會優雅?兩袖清風,一則顯示風吹袖擺,態度清閒;另則,當然意味了我袖袋裡什麼都沒拿,什麼都沒藏哦!別誤會我!西門慶何等人也?他雖是暴發戶,但也不至於草包一枚。看他平日生活起居,衣食住行,休閒娛樂,還是有大戶人家的排場。看《金瓶梅》,若不被淫書污名化的話,我們是可以說,西門慶的短暫人生,無非是晚明商業社會崛起的一個縮影。他經商。他深諳政商勾結之道。他應酬。他明白觥籌交錯之間,盡是生意巧門。他送禮。他完全掌握送禮的槓桿原理,敢送敢拿,回報率更高!這樣一個商人,是不至於不注重自身形象的。你看他平日無事在家,「頭戴著忠靖冠,身穿柳綠緯羅直身,粉頭靴兒。」雖然家居服飾,卻一點不含糊。隨便出個門呢?他便是「穿著青絨獅子補子坐馬,白綾襖子,忠靖緞巾,皂靴棕套,貂鼠風領。」高級得很呢!你要他兩隻袖子,塞滿東西,那看起來怎會瀟灑!怎會氣派呢?好有一比。為何現在,注重衣著形象的男子,還是不願意在西裝口袋,褲袋,裝太多東西?因為口袋塞鼓鼓的,難看嘛!所以,他需要什麼?對~~的,他需要公事包,小錢包,隨身包,不是嗎?而且越是名牌,越好!所以啦,當西門慶選定對象,要去好好爽一次時,他還需要一個「淫器包兒」。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這道理永遠是對的!你總不能要西門慶,跟那些沒錢沒見過世面的清客一般,把「幹大事」的器物,藏在兩隻袖袋裡,有事沒事,兩袖鼓鼓,到處招搖吧!萬一,不小心,跟其他官員聊天,遇到友人打躬作揖時,「碰」一聲,不小心掉出來一個電動按摩器!那,可多尷尬啊!所以,他的確需要一個專屬的,「幹大事」的「淫器包兒」。可喜,我翻了很多資料,都找不著關於這「淫器包兒」的圖樣。它應該只有一個。為何?因為,從潘金蓮有次趁西門慶帶了胡僧的藥來找她尋歡時,她一貫口舌賤利的,數落西門慶時,自己說出來了。潘金蓮一邊罵西門慶,去跟王六兒玩到剩下殘兵敗將了,再回來找她,表示不滿。另一邊呢?她則罵著,「那一日我不在屋裡,三不知把那行貨包子偷的往她屋裡去了。原來晚夕和她幹這個營生。」換句話說,西門慶是把這個「淫器包兒」放在潘金蓮這的。他要出去大玩特玩時,才會取走。但淫器包兒,畢竟還是太「露骨」,所以它還是需要有個袋子,來掩飾它的。果然有,那是一種「紗褶子順袋」。紗質做的,高級吧!西門慶平日,應該是不需要的。他的銀托子,常常就隨時帶著。小場面,他應付慣了,實在也用不著。但,性這件事,很奇特,一旦開了竅,便會水漲船高,越玩越尋求刺激感。西門慶一直像公狗一樣,見一個美女,想上一個美女,這是尋求新鮮刺激。同樣一個女人,他玩多了,就尋求花樣,方式上的新鮮感,刺激感。他與李瓶兒在院子裡的尋歡,他與潘金蓮在葡萄架下的尋歡,都很吻合場景上的脫離房間,脫離床鋪的新鮮刺激感。當時還沒有「情趣ホデル」這一套,否則,生意頭腦好的西門慶,倒可以開發出「總裁情趣房」、「CEO八爪椅」這些商機來。這個西門慶專屬包,應該也不至於太大。這包裡放了什麼?西門慶去找王六兒時,知道她騷,她性慾強,帶的就是這套「兵器」。來,清單如下:「銀托子、相思套、硫磺圈、藥煮的白綾帶子、懸玉環、封臍膏、勉鈴,一弄兒淫器。」好學問的我,來為各位解釋解釋:一,「相思套」、「硫磺圈」、「懸玉環」應該都在數枚以上(套在男性生殖器上,用來刺激女性的性慾,延長男性的持久戰力。都屬消耗品,要多幾枚備用。西門慶曾經跟潘金蓮床戰時,一次套兩枚硫磺圈,被潘金蓮拒絕了;還有一次,跟潘金蓮戰得太猛,還斷了一個硫磺圈在潘金蓮體內。可見其高消耗性,亦可見包包裡必不止一個。)二,「銀托子」一個。銀托子總有些重量,且既是金屬打造,理論上不易損壞。一個可以用上好一陣子。西門慶第二次跟潘金蓮上床時,就用上銀托子了。(暴發戶真是不一樣!)還須一提的是,這銀托子,是「銀打就、藥煮成」的,可見上頭還是摻有藥劑的。主要是幫助男人持久。三,「藥煮的白綾帶子」,是懸在男性小弟弟的根部,套上後,在把多餘帶子,繫在腰上。也是幫助男性「抬頭挺胸」昂揚持久。也是浸過藥物的。你看,玉製的環,白綾的高檔布料,銀製的托子,哪樣不花大錢?可見,要淫要蕩,也是要有錢有閒啊!《金瓶梅》裡,使用淫具,道具,來提振閨房之樂的,顯然不止西門慶一人。各位若還記得,李瓶兒曾經短暫嫁過的醫生蔣竹山,亦曾為了討好李瓶兒,而使用「景東人事」(提供女性自慰用道具)、「美女相思套」(類似陰莖套的性用品)等等,可見,在市面上,是可以找到的,販售的性用品。西門慶備用的「勉鈴」,也是一種討好女性的性道具。看來,晚明時節,「情趣用品店」的生意便不差了!四,「助性藥物」幾款。藥物,對西門慶來說,有越用份量越重的傾向。這也是他最後何以暴卒的關鍵。《金瓶梅》開場西門慶首戰潘金蓮時,兩人是赤裸裸肉搏戰,真刀實槍,完全沒有道具、藥物!可見他也不是不行。純粹是性愛高手了,要追求更刺激的滿足。藥物方面,我整理一下,大致有以下幾種。「閨艷聲嬌」,又名「顫聲嬌」。顧名思義嘍,就是要妳哇哇叫,但並非痛的哇哇叫,而是淫聲哇哇的叫!這藥物是塗抹在男性生殖器的前面,進入女體後,讓女性感覺搔癢難耐,自會哀哀叫!(因為我是文青,必須要表態,這男人太變態了!)這藥物有用嗎?看來太有效了。西門慶一抹上,立刻精神百倍,把架在葡萄架下的潘金蓮,折騰得「目瞑氣息,微有聲嘶,舌尖冰冷,四肢不收,軃然於袵席之上矣!」寫得多生動!就是把潘金蓮弄得死去活來啦!「封臍膏」,擦在男性肚臍附近,亦可奮起持久。小說裡,西門慶用過數次。最猛的,當然是那位胡僧給西門慶的百十顆的藥丸,以及,二錢多重的粉紅膏兒了。號稱史上最強的淫藥「胡僧藥」!一是吃,一是擦。吃的部分「每次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擦的部分呢?「每次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得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說起來,也是持久時間,壯大生殖器的兩種普遍功能罷了。有效嗎?非常有效。正因如此,胡僧特別提醒西門慶,「你可撙節用之,不可輕泄于人!」這兩句話,提醒則提醒矣。可惜,西門慶宛如飲鴆止渴的人,既然藥物有效,當然要繼續用。既然越來越依靠藥物,藥物便越用越兇。跟他上床的女人,既然越發叫好,他就越發像發情的種豬,公狗,野狼,越發不懂節制養身。到他驟死暴卒之前,他幾乎每次性愛,都要用胡僧藥。這跟《金瓶梅》前期,他只靠銀托子,靠一般藥物,已經完全不同。可見他用藥上的成癮。再加上,他在外嬉戲,家中的潘金蓮醋勁大發,每每在他疲憊返家後,仍不放過他。他又必須再加倍藥物的刺激,方可滿足潘金蓮的需索。長期下來,他怎麼受得了!胡僧的提醒,於是像讖語,一語成讖,註解了西門慶必然死在性慾無邊的大海裡!噢,還可以再提醒一下。那年代沒有電力,一切助性道具都「不插電」的!聽來,可環保,又節能減碳,挺時尚的,是不是!延伸閱讀-斜批金瓶梅之十一斜批金瓶梅之十二斜批金瓶梅之十三斜批金瓶梅之十四斜批金瓶梅之十五斜批金瓶梅之十六斜批金瓶梅之十七斜批金瓶梅之十八斜批金瓶梅之十九 作者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下)潘金蓮之所以幾百年來,引人矚目且爭議,理由只有一個,《金瓶梅》把她寫得太成功了!中國的傳統小說,受到文以載道的影響,受到「雖小道,亦有可觀者焉」的流毒太深,往往急切的要交待微言大義,反而讓主角、人物失之於扁平化,而欠缺了立體,多稜角的可能性。潘金蓮很顯然,是非常成功的角色形塑。她騷,她媚,她痴,她敢,她狠,她嫉,她妒,她壞,正因為她個性鮮明,她敢愛敢恨,她才成為四百年來,可以一再被討論,一再被詮釋的虛構人物,尤其,到了二十世紀女權意識高漲之後,她更是被賦予極高的顛覆性角色!但,她真是壞女人啊!我們看她嫉妒李瓶兒,一而再,再而三的,諷刺她,中傷她,甚至,最後連李瓶兒的兒子,當時西門慶唯一的血脈,她都想方設法的,不放過。她難道不是十足的「壞女人」嗎?潘金蓮不單壞,而且「嘴碎」,無誤。潘金蓮的嘴碎,出在她的佔有慾極強。也出在她自小提早便置身於複雜的環境,需要察言觀色以自保,更看盡了人的虛矯做作,表裡不一。因而她處處懷疑人,是成長經驗合理的推論。因之,李瓶兒對她處處友善,她卻反而把她當對手看。知道人性複雜,有人是因此而低調,而明哲保身。可是,潘金蓮卻是以高調不屑,有縫就鑽的個性,來因應這個複雜的世界。她應該是整部《金瓶梅》裡,妒意指數最高,恨意指數也最強的,一位奇女子了。你可以說她,情緒商數(EQ)很差,也可以懷疑她智商有限,總之,若以成敗論英雌,她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然而,她的個性卻是《金瓶梅》裡,西門慶的女人當中,最鮮明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她的嘴碎,令人討厭,可是在作者的某些可以經營的場景中,則往往令人發噱!比方說,潘金蓮很愛在床上「碎碎唸」。話說西門慶自從得了西方胡僧的神藥,屢屢在外,尤其在姘頭王六兒那,大展神威之後,潘金蓮又嫉又妒,不時在嘴上碎碎唸。罵人家賤,罵人家淫。然而,當歡西門慶一旦回過來,要榮寵她時,她又立刻一副洋洋自得之狀,可是,嘴巴上仍要賣乖,要佔便宜。西門慶有天喝了酒回家。看那潘金蓮脫得光光赤條身子,躺在床上,不覺淫心自深底輒起,便跟潘金蓮要了淫器包兒,那婦人連忙向被褥底下摸出來(可見隨時處於備戰狀態!),西門慶把兩個托子套上,說「你達今日要和你幹個後庭花兒,你肯不肯?」潘金蓮的嗆辣性格,立刻表現,她馬上提起西門慶跟小廝書童兒的「醜事」,嗆他「你成日和書童兒小廝幹得不值了,又纏起我來了。你和那奴才幹去不是!」西門慶太了解潘金蓮了,也對自己在家中的絕對權威有自信,他只是連哄帶騙的,說出他的性癖好而已,「你若依了我,又希罕小廝做甚麼?你不知,你達心裡好的是這樁兒。管情放到裡頭去,我就過了。」換句話說,西門慶就是擺明了,我西門大官人,就是愛後庭花這一味!妳依妳從,就是我的最愛!潘金蓮推托了幾次,最後是要求西門慶去掉一個硫磺圈,才肯依他要求,順他的意。於是,西門慶「令婦人採取馬爬姿勢,屁股高蹶,將唾津塗抹在龜頭上,往來濡研頂入,龜頭昂健,半响僅沒其稜,婦人在下,蹙眉隱忍,口中咬著汗巾子難捱。」這段場景完全是日本AV的明朝版,生動無比。潘金蓮是何等的淫婦啊!她太懂西門慶的雄性心理了。於是她嘴裡不斷喊著達達慢著些,這不比前頭,「撐得裡頭熱炙火燎疼起來。」夠會撩撥西門慶吧!果然,西門慶被撩撥得更忘情了。於是也要求潘金蓮繼續,嘴吧呻吟不要停,身子動作不要停,他承諾著「你叫著達達,不妨事。到明日,買一套好顏色妝花紗衣服與你穿。」這潘金蓮身子呻吟,腦子可清醒得很。她立刻趁著西門慶精蟲上身,加碼喊價。她說:「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見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線掐羊皮金挑的油鵝黃銀條紗裙子倒好看,說是裡邊買的,她們都有,只我沒這條裙子。倒不知多少銀子,你倒買一條我穿吧!」夠厲害吧!你要討好老娘我,我就趁機加碼要更好的!沒有LV,老娘不幹!西門慶人都「騎在」馬上了,能停下來嗎?滿腦子的精蟲不會准!他只好跟千百年來所有在床上「輸給女人」的男人一樣,好好好,好好好,好到底為止!果然西門慶一邊喘氣一邊好好好,「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買。」妳要賓士,他也買給妳啊!接下來,價碼談妥,郎情女願,全都是限制級畫面了。潘金蓮不斷的喊,你快點,受不了。西門慶就偏偏要慢點,要聽你喊受不了。這是床笫之戰的高端心理學啊!做妹的,知道哥哥要聽什麼,就喊給你聽!做哥的,越是聽妹喊不行,就越是逞能不給停!那是一場拔河,無誤。那是一場言不由衷的語言灌籃大賽,越誇張越好!比賽在高潮之際,你若敢停,你試試看!潘金蓮最大的問題是,她看不清時局,不知如何準確的衡量「自己」在所處的環境裡,到底應該如何自處!她給人的印象是,只憑著自身的情慾,好惡,很本能的做反應。她明知西門慶花痴成性,但她無法凝聚眾妻妾的力量,去阻攔西門慶。卻反過來,既瞧不起不如她的小妾,也處處把李瓶兒當假想敵,更糟的,是她還不時冒犯大娘吳月娘(這就鑄成了她日後在西門慶暴卒後,被吳月娘賣出去的命運。)處處為敵,勢必處處碰壁。她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慾,西門慶不能夜夜滿足她,她便按耐不住,私通小廝,勾搭女婿,搞得自己在下人眼裡亦卑賤不已。但她又絲毫沒有自覺,還對下人,丫鬟,頤指氣使,最終落到被下人丫鬟給中傷的地步。她處心積慮,要害死李瓶兒的兒子,也是西門慶當時唯一的血脈,官哥兒。潘金蓮最陰狠之處,是她每每假借逗弄孩子的機會,便故意驚嚇小孩,她明知小娃兒怕貓,卻故意製造讓貓驚嚇小孩的機會。《金瓶梅》寫潘金蓮「最毒婦人心」害死官哥兒這一段,十足是大導演西區考克式的恐怖片。貓是雜食類,我們都知道。潘金蓮養的一隻貓,小名「雪獅子」,每日只吃生肉半斤,調養的十分肥壯。潘金蓮平日養牠,就已經心存歹念了。因為李瓶兒的孩子官哥兒膽小,容易受驚嚇,且大人為了討喜,常讓小孩穿紅色的衣服,這潘金蓮便趁著平日無人時,「在房裡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這心眼豈不太壞!訓練貓,撲而撾(意思同抓)食,像老虎一樣!竟然可以為了自己的嫉妒,訓練一隻雄壯的貓,以一歲的小娃兒做為肉食的攻擊目標!潘金蓮的陰狠與隱忍,由此可見。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養貓亦是。有一天,官哥兒穿著紅衫兒在炕上玩耍。這雪獅子,正好走在附近。看著紅顏色的衫兒不斷晃動,便以為是平日的吃食,「猛然往下一跳,撲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被風搐起來。」膽小的官哥兒被那隻肥壯的貓,徹徹底底給嚇壞了!拖了十來日,也就氣絕了。這一場「妳有兒子我沒有」的李瓶兒與潘金蓮的對戰,潘金蓮是贏了。她的損失,不過是一隻貓,「雪獅子」在肇禍後,被西門慶狠狠摔死。但西門慶的損失卻是,夭折了唯一的血脈,還在不久之後,又失去一個傷心欲絕的美妾李瓶兒!潘金蓮贏了嗎?人生的疆域上,很適合一句西諺:「是贏了一場戰役(battle),還是輸了一場戰爭(war)?」當你斤斤計較每個眼前的得失時,你也許正逐漸失去一場未來更大的舞台!潘金蓮漸漸失去她在吳月娘心中的分量,潘金蓮漸漸迷惑於自己狹窄視野裡的人生,潘金蓮漸漸步向她自鳴得意的悲慘未來而不自知!當《金瓶梅》寫到了西門慶接連喪子,喪李瓶兒之後,顯露出對李瓶兒難得的「真情流露」之痛時,其實,潘金蓮已經注定是輸家了!她從來沒有贏得西門慶對李瓶兒的這份愛。這,才是對處心積慮,嫉妒心重的潘金蓮最大最重的懲處吧! 延伸閱讀-斜批金瓶梅之十一斜批金瓶梅之十二斜批金瓶梅之十三斜批金瓶梅之十四斜批金瓶梅之十五斜批金瓶梅之十六斜批金瓶梅之十七 作者為知名作家●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