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睡不著,把2010年姜文的名作《讓子彈飛》翻出來又看了一次。每一次看,都有不同的領悟與體會。
《讓子彈飛》的故事年代設定在民國北伐統一之前。正如那句被用爛了的經典名言:「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裡,中國由各方軍閥割據,地方上,惡霸、土豪鄉紳、顢頇官僚輪番統治著這個亂世。在這個亂世裡,蒼生百姓們像是吸著鴉片煙,渾渾噩噩的任憑宰割,無力也不想反抗;但是,當西方的科學精神與民主自由思想衝破了陳舊帝國的腐朽大門後,舊勢力的負嵎頑抗與民主思想的衝擊對抗無時無刻不在這個亂世上演著。《讓子彈飛》這樣一個故事,就發生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展開了一個關於「自由」的命題。
周潤發飾演的黃四郎,是金權勢力的象徵,也是所有舊規則的代表。他曾經是一個反抗者和革命者,一個接觸過新世界、新文明的人物,最終卻依然沉淪於權勢的甜美,藉由金錢與權勢成為「鵝城霸主」。他自信自己所訂下的規則,是終極的真理,是食物鏈的頂端,鵝城裡所有的百姓,包括鄉紳們,注定是為這個規則服務的奴隸,沒有人能逃出它的掌控。
而姜文飾演的張麻子(張牧之)呢?一個自由世界的唐吉軻德,一個悲情的英雄。他熱愛開拓新的世界,不願意屈服,不願意妥協,是自由意志的追隨者。「我為什麼要上山當馬匪?就是因為腿腳不利索跪不下去。」連年的軍閥混戰,粉碎了他的理想,他無力改變這個世界,也不屑於與這些逐臭之夫同流合污,只好轉而去當馬匪。但在六子還未受到冤屈,自剖肚腸慘死之前,張麻子所意識到的自由,依然停留在「追求個人自由」的侷限中。與黃四郎的一席鴻門宴後,他清醒了。他意識到殺死黃四郎,僅僅是「了結私怨」,他要的是絕對的勝利,徹底的推翻這個讓人絕望的舊勢力,摧毀這個吃人的機器。「今天我算是明白了,當初為什麼我要上山當馬匪。就是因為跟這幫東西玩不起。現在我不光要玩得起,還要玩得贏。」此時的張麻子從一個簡單的自由主義者,蛻變成一個有著極強的正義束縛和責任感的自由戰士。他不再為了復仇而戰,至少,不僅是為他自己帶來自由。
而葛優飾演的「湯師爺」,則是一個在亂世裡「渾水摸魚」的真小人。如果張麻子和黃四郎,象徵著這個社會正義與邪惡的兩極,那麼湯師爺就是活生生的現實。他熟悉舊世界裡的各種遊戲規則,了解這個世界的殘酷和險惡,可是他並無意去改變它,他的人生目標只是從規則中鑽營獲利。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中,一代又一代的「湯師爺」,代代傳承,依循著歷朝歷代的規則,並且成為這個舊勢力的爪牙。
而《讓子彈飛》最後的結局體現,是印證了「群眾力量」雖然強大,但是也是盲目且可以被操弄的。張麻子利用百姓心裡的積怨進而勾出恨,當假的黃四郎被斬首,大家看到他們曾經深信不疑,高高在上的黃老爺倒台後,心中的恨徹底爆發出來,那曾經在百姓心裡被認為「固若金湯」的碉樓,異常容易地被攻破。這是詐術,這是騙局。張麻子唬弄了鵝城百姓。就像之前張麻子自己說出口的暗示:「人們不願意相信,一個土匪的名字叫牧之,人們更願意相信叫麻子,人們特別願意相信,他的臉上應該他媽的長滿了麻子。」這是本片的核心台詞之一,這是一種思想的牢籠,決定了「群眾」在這場革命中的角色和命運。
《讓子彈飛》劇情中,黃四郎跟張麻子最後一段對話,特別令我玩味深思。當姜文飾演的張麻子問出那句:「你覺得是錢對我重要?還是你對我重要?」周潤發飾演的黃四郎毫不猶豫的回答: 「我!」這個答案被張麻子否定後,雖然黃四郎有過片刻懷疑,張麻子是為了錢,但是隨即還是肯定地說:「還是我!」 因為黃四郎很清楚,他是舊勢力權力的化身,唯有掌握權力,才能獲取更多的金錢。在黃四郎的觀念裡,他仍然認為張麻子也只不過想殺死「我」這條惡龍,取而代之成為新的惡龍,繼承「我」所擁有的權力與財富。
然而,張麻子終於說出了那句經典台詞:「你和錢對我都不重要。沒有你,對我很重要。」是啊!對於一位追求自由民主的戰士來說,「取而代之」一點都不重要。打破舊社會、舊霸權對人們的枷鎖,推翻這個吃人的社會、體制或是政權,才是他所要的。
張麻子與黃四郎最後的這段經典對白,放諸台灣歷年來各場政爭皆準。不過,黃四郎真的死了嗎?張麻子真的革命成功了嗎?張麻子「解放鵝城」之後,鵝城人民就能「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美滿的日子」嗎?在現實的世界裡,誰是黃四郎?誰是張麻子?誰是湯師爺?
林語堂先生曾經在《論語》半月刊中,以「你不好打倒你的下文」為題,發表時事短評;內容在嘲諷軍閥馮玉祥登泰山時,引用吳稚暉的話說:「他從前以為打倒一個壞政府,好政府就會出現。」等登上泰山後,馮玉祥覺悟了:「覺悟打倒一個壞政府,結果又來一個壞政府。」林語堂指出,吳稚暉原本講的是:「你不好,打倒你,我來幹。」重點在於「我來幹」的「我」是誰。
後來吳稚暉的這句話被修飾為:「你不好,打倒你,我來幹好。」其實,「我來幹」與「我來幹好」雖然只差一個「好」字,就已經是知易行難了。至少我沒看過哪個革命革掉別人政權的,後來真的幹好過。我還是比較喜歡林語堂先生在該篇短評最後的結語:「為避免這樣誤解革命心理,我想還應該改為:『我不好,打倒我,我混蛋!』」
我是誰?誰是我?或許我誰都不是,我只是鵝城裡,成天在縣城廣場上晃來晃去,無所事事的呆頭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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