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紅樓啟示錄,說穿了,是道盡「夢醒時分,永遠的孤寂」但我們還是應該有夢!>
詩,是心靈的告白。迷人,但難以分享。散文,是靈魂的日常。平淡,卻令人流連。小說,是靈魂之間,無盡的摸索。進得去,是花園;迷路了,則迷宮一座。
再讀《紅樓夢》,闔上最後一頁。我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感,亦有,仰頭抿嘴望天,深深汲氣的孤獨感。
曹雪芹是那樣的孤獨而寂寞吧!在大清猶處盛世的時期,他似乎看出了端倪,大廈將傾,繁華將盡。
他形塑出那麼多角色,編派出那般曲折的脈絡,打造了由盛而衰的紅樓啟示錄,最終,這世界將一片荒涼而寂寞。
雖然,賈政賈赦將承襲家業。雖然,重孫代的賈蘭有了功名有了前程。雖然,世界繼續滾動。
但,一切都不一樣了。大宇宙繼續,小宇宙質變。數十年寒暑的我們,這一代,燈火闌珊,繁華已盡,徒留一些故事與傳奇,而已。
小說緣起於「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而最終章,則留下「說到心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人生難題,能解?有解嗎?或許吧。畢竟,殊途同歸,風景不一,卻人性皆然,只是不同處境,不同世代,即便由來同一夢,不親自做做夢,不自己夢醒來,也必不甘心吧!我們何必笑他人痴,自己聰明呢?
就像留予他人說夢痕一樣,後人也會笑我們痴。然後,再讓後人也笑他們痴一樣。歷盡滄桑後再讀《紅樓夢》,心得無非是一則:人,真是難以全面理解的動物啊!
曹雪芹的高明,在於,他不斷的,反覆的,多面的,以不同人的視角,去探看他感興趣的人。
於是,一個賈寶玉,從襲人的眼裡,從黛玉的眼裡,從寶釵的眼裡,從晴雯的眼裡,從賈政的眼裡,從賈母的眼裡,從賈環的眼裡,從小廝的眼裡,等等,像立體派的繪畫,每一道切面,都是一種視角,集結起來,便是一個人多重的面貌!站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時間點,你看到不同的賈寶玉!
豈止,賈寶玉呢?賈母亦然。黛玉亦然。寶釵亦然。誰,又不是亦然呢?
我們以為賈母狠心,棄了黛玉選了寶釵。可是沿路上,在旁人眼裡,黛玉曾幾度壓過寶釵,被視為「寶二奶奶」不二人選!最終輸了,她怨得了人嗎?她不曾說過:「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嗎?
黛玉死後,賈母真情流露,疼惜不捨,一點不假。但她以長輩眼光,挑選身體健康,性格開朗,人際和諧的孫媳婦,算錯嗎?
真理的悖論,就是不可能同時對,同時錯。然則,人生的弔詭是,你可能同時對同時也錯。你可以同時愛也同時不愛。
因為,人是社會性動物。人要在人際網絡裡,找認同也被認同。快樂在此,悲哀亦在此。
賈母愛寶玉,愛他就是要為寶玉做對的事。但寶玉眼裡對的事,卻非賈母心底對的算盤。我愛你,我為你做愛你的選擇,誰知,你卻因此而恨我怨我了!
大哲學家黑格爾說:「上帝創造人,人卻回頭質疑上帝的存在。這就叫疏離!」
文明是壓抑。壓抑人的本能,使之可以與人相處,和平有禮的相處。但,本能卻又那麼自然,想愛就愛,想恨就恨。於是我們也就不快樂了。
劉姥姥何以前兩次逛大觀園,必引發一陣旋風?因為,她質樸,率真。她沒有太多壓抑。紅樓最終,滿腹心機的鳳姐,「託孤」劉姥姥,讓巧姐兒去到鄉村,嫁給地方積善之家,若與整部「紅樓不死,只是凋零」的寓意相對照,不啻是老樹花果飄零的另一番生命起點!也像對寶玉已經再厭煩不過的,雕飾再三的價值觀,給了歸樸返真的另一選擇。
後四十回的收尾,若細讀之,的確是有匆促,窘迫之感。難怪,不少人批評。
不過,若就前八十回的鋪陳來看,多線發展,最終賈府要衰敗,黛玉要玉殞,寶玉必出家,寶釵守活寡,後四十回的窘迫,可以想見。春風得意馬蹄疾,每張笑顏都是故事。落拓江湖載酒行,一張愁容道盡所有。
我能理解紅樓收尾的倉促。人生收尾,誰不倉促?人要大徹大悟,絕非易事。總要「像死過一次吧!」賈寶玉無緣無故丟失「通靈寶玉」,失魂落魄,如「空心人」(hollow man)似的,痴痴顛顛。
唯有在這情況下,黛玉之死,寶釵成親,他方能一一度過。而「通靈寶玉」失而復得,旁人看,是慶幸一切回到當初,然在寶玉心底,他卻不是「原來的我了」!
《紅樓夢》燈火闌珊處,最精彩的安排,無非是,「通靈寶玉」失而復得後,送回「通靈寶玉」的瘋和尚,再闖賈府,要拿報酬一萬兩銀子,賈府籌不出,寶玉乾脆要把「通靈寶玉」送還和尚,襲人、紫鵑死命拉住,王夫人、寶釵聞訊趕出來阻擋,寶玉熬不過她們聯手,只好要求他隻身一人去見和尚,而把「通靈寶玉」交給寶釵保管。
他閉門跟瘋和尚聊什麼?沒人知道。除了透過外頭的小廝,片段聽到的隻字片語外,沒人知道。但,這一大段的描述,則極為關鍵。
因為,「通靈寶玉」是賈寶玉與生俱來的天性、靈性,失去了,他便痴顛,失而復得,他便康復。他母親王夫人,他妻子薛寶釵,他首席丫鬟襲人,他愛慕之林黛玉的代言人紫鵑,合力阻擋他把「通靈寶玉」還給和尚,不是沒道理的,充滿了現實世界要拉住寶玉的象徵性!
但,此時的賈寶玉,早就不是「原來的賈寶玉」了。他顯然在跟和尚的短短一席話裡,了悟了人生,參透了意義,「通靈寶玉」不過是「身外之物」,「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呢!你們要拿走,便拿走吧!我就是我,我已經是不一樣的賈寶玉了!
了解這一大段,也便了解了,何以賈寶玉不再跟他母親他妻子爭論功名,不再對過去動輒痴迷的女性有感,因為,他大徹大悟了!他不會再為世人對他的不解而生氣。他只想做自己了。
襲人、寶釵,都警惕到賈寶玉這段的「突變」,但襲人只是悲傷,不解。寶釵有警覺,不過,她悟性不高,沒法想到最後的寶玉出家!
賈寶玉寂寞嗎?顯然。但賈寶玉的寂寞,必待他徹底知道自己其實是「不自由的人」之後,他才懂什麼是寂寞!
無疑,他被騙成婚,林黛玉為情而死,是最後一擊。但賈寶玉寂寞嗎?也未必。當他了悟這一切不過是空幻一場後,他也真正自由了。自由的人,說寂寞也自在!
他向父親賈政在雪地裡告別那一幕,影像清晰,色調分明,白皚皚雪地,他光頭、赤腳,身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叩頭四拜,不言不語。隨即,一僧一道夾住俗他,喊著俗緣已畢,還不快走?隨即,三人飄去。
做父親的,再怎麼嚴厲,此刻必然心碎。
「賈政不顧地滑,急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哪裡趕得上?」這段文字,若對比昔日賈政的嚴肅,可知其心慌意亂,苦苦追趕,心焦氣結的為父之情!甚是感人。但一切太遲。三人飄然遠去。空中傳來應該是賈寶玉最後的陳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八荒!」
一切太遲,一切太遲。然而,我們人生不都是到了「太遲來叩門」,我們才有所懊惱吧,有所徹悟的嗎?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是的,我們不必笑人。自己痴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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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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