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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歪批紅樓夢之二十七

 <那些小廝與僕人丫鬟,製造流言,打造蜚語,形塑了主人的每一種形象,但多少還是傳神啊~>

 大宅門裡,有多少糾結的人際?有多少豪門的恩怨?有多少不能成全的遺恨呢?多少人讀紅樓,不是在讀人性?不是在讀我們活著的現實處境呢?

 曹雪芹厲害的,是他對人物角色的拿捏。人物要突出,不是作者自己下定義的。而是要在小說裡,讓不同的角色,彼此為彼此下定義,才叫精彩!

 大觀園裡外,人物的登場,表演,下場,曹雪芹經常利用「他者」的眼光,穿透迷霧,顯現角色。

 寫小說,或愛讀小說的人,會明白:在真實世界裡,我們,每個人,無論身份地位如何,在現實生活裡,我們都是「自己世界」的主角,也就是說,我們都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待他人,看待周遭世界。但,唯有寫小說,或者,讀小說,我們才有機會去檢視原來「自己」之外,其他人,是怎麼看待自己?自己,在他者的眼裡,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尤其,是在我們不把對方當成一個需要去奉承,去討好,去平等對待的角色時,我們尤其可能「暴露出」真實的自己!

 我是這樣讀《紅樓夢》裡,穿堂而過的故事,你眉來我眼去之人際的。曹雪芹一定是用了很大的心力,去理解每個人,包括那些公子哥兒、貴婦姑娘的。但他既出身世家,了解高端家庭之人的語言型態,自不意外。但,他也同時對服侍這些公子小姐的下人們,留心他們的語言與心態,這就不是件輕易的任務了。

 曹雪芹後半生潦倒,混跡江湖,在市場街市裡遊蕩討生活,這段嚴苛的生活歷練,苦則苦矣,對一位絕世作家而言,不啻是最佳的磨練。

 讀《紅樓夢》,大家若對高端世家的生活型態,不免讚歎驚訝的話,那麼,不妨試著去仔細讀讀「下人階層」眼裡的大觀園,眼底的高端富人是怎樣的一種圖像,你定會發現,那可真是一幅極為有趣的「浮世繪」!

 《紅樓夢》的讀者,鐵定對家僕焦大,這位因為昔日護主有功的四代元老,印象深刻。他首度露臉,就是一副倚老賣老,滿口髒話的醉老頭,他被家丁捆綁起來,猶奮勇掙扎,高聲亂吼,幾句話,震驚全場,也為日後寧府內各種狗屁倒灶,亂倫淫蕩的醜事,揭開了神秘序幕:「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他滿口胡言,捆綁他的小廝無奈,只好用土和馬糞堵住他的嘴!

 這段之所以有趣,我覺得完全在它的象徵性。

 這麼龐大的家族,共營生活,不得不依賴眾多家丁、僕人、丫鬟、甚至奶媽。又因為,四世同堂,許多下人都是跟了許久,或者日久生情,或者,熟門熟路好用,於是,老中青幼的下人,亦自成一個世界。為了管理方便,他們之間也出現了「下人之間的管理階層」,作威作福,狐假虎威者,自是不少。

 但,中國傳統社會的儒家倫理,既塑造出「敬老尊賢」的文化,上以孝悌治國,下亦須以孝悌持家,「老人政治」在上可以是賈母的威儀,「老人倫理」在下則必然是奶媽、嬤嬤、家僕之老者的倚老賣老!

 《紅樓夢》裡,賈寶玉如此尊貴,但他亦不敢對他奶媽不敬,對家僕之老者賴大不尊!焦大的醉言醉語,道出了「敬老」在賈府的儀式性。也道破了賈府上下的虛矯與醜態。

 養小叔子,是兄弟妯娌之間的淫亂;爬灰,是公公與媳婦之間的亂倫。在一百二十回的小說裡,才第七回,便由焦大這老奴才,以活靈活現的語言,畫龍點睛的,道出了紅樓之雅下,紅樓之淫的幽微。

 精彩啊!精彩!

 曹雪芹之所以是曹雪芹,他筆下人物的言語,姿態,無不對應其身份,角色,而鮮明跳脫。小人物的言語,登峰之作,當然是三逛大觀園的劉姥姥莫屬了。若把劉姥姥對比賈母,讀者就會立馬明瞭,一為仕宦貴家之掌門,一為市井小民之老嫗,各言其所言,為其所為,恰如其分,威儀者有之,粗鄙者有之,但都有了極為精彩活潑的生命圖像。

 但我還是對下人,小廝,他們眼裡的高端人物形象,要稱讚曹雪芹。

 賈璉把尤二姐收在小公館後,成天找理由跑去泡溫柔鄉。日子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他與尤二姐尤三姐尤老娘一家,還是有平常夫妻的日常要過。吃飯,喝酒,聊天,閒扯淡,是我們了解他們這等關係如何過日子的細節。

 有一天,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來請老爺回府有事處理。興兒便被留下,招呼尤家,隨侍在側。尤二姐要興兒喝點酒,吃點菜,隨意陪她們聊聊,以便打探賈璉家的大小事。

 這興兒喝著喝著,談話的興頭來了,不知不覺,講了很多從下人角度看到的高端人際關係。

 他說他們小廝分兩班。一班四人,共是八人。「有幾個知奶奶(指王熙鳳)的心腹,有幾個知爺(指賈璉)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敢惹!」呵呵,這段厲害吧!一語道破,在下人眼中,王熙鳳與賈璉的地位,孰高孰低。

 興兒又說了:「我們奶奶的事,告訴不得奶奶!她心裡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那裡見得她?」可見下人心中,鳳辣子多恐怖!

 平兒呢?這位王熙鳳跟前的得力助手,他老公的首席偏房,在下人的鏡頭裡呢?「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她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容不過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

 講完平兒,話鋒再一轉,又回到王熙鳳身上了。興兒繼續罵:「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她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她。皆因她一時看得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阻她。」

 一個人霸道也便罷了,他若行事公平,廉潔奉己,旁人也許心服口服。但,王熙鳳顯然不是!

 興兒繼續罵:「(她)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她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討好兒。或有好事,她就不等別人去說,她先抓尖兒(搶先討好之意)。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錯了,她就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去,她還在旁邊撥火兒。(意思是搧風點火)」

 下人眼裡,王熙鳳絕非一個好領導!剋扣他人,搶功諉過。尤二姐聽了,笑他太誇張。說她要主動找她奶奶王熙鳳去。

 興兒的回應,預告了尤二姐此舉的不智與宿命。他趕忙搖手:「奶奶(指尤二姐)千萬別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她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兒(指尤三姐)這張嘴還說不過她呢!奶奶這麼斯文善良人,哪裡是她對手?」

 興兒這段小廝的觀察,完全命中主題!日後,尤二姐的被引君入甕,困死於大觀園之內,已經被小廝興兒不幸而言中!

 興兒或許是喝了酒,興致勃勃了。或許是有感於尤二姐的良善,接下來,對大觀園裡,幾乎每位重要的女性,都做了點評。

 李紈。「這位寡婦奶奶,第一個善德人,從不管事⋯⋯這大奶奶暫管了幾天事,總是按著老例兒行,不像她(指王熙鳳)那麼多事逞才。」

 元春。「我們大姑娘,不用說,是好的。」迎春。「二姑娘諢名兒叫二木頭。」探春。「三姑娘的諢名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雞窩裡出鳳凰。」惜春。「四姑娘小,正經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太太抱過來的,養了這麼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別看這小廝興兒,下人的眼睛,直直看出家族裡每個姑娘的特質與地位。

 還沒完哦!

 這小廝又接著評點了薛寶釵、林黛玉。論外觀之美,興兒都一等一的評價了。「這兩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是知書識字的。或出門上車,或在園子裡遇見,我們連氣兒都不敢出。」可見,外型美麗上,薛林在小廝眼裡,無分軒輊,令人屏息。

 但,氣質上,則大不相同了。

 興兒說:「不是那麼不敢出氣兒,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說完滿座皆放聲大笑!

 林黛玉的虛弱,薛寶釵的冷豔,被男兒小廝極為形象化的兩句話,就露骨而傳神的表達了。當然當然,絕不會漏掉大觀園裡最重要的男人賈寶玉的。

 興兒眼中,賈寶玉是這樣的人:「他長這麼大了,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賈璉),誰不是學裡的師老爺嚴嚴的管著念書?偏他不愛念書,是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前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一語道破,賈寶玉的被溺愛,被寵壞。

 下人對賈寶玉的印象呢?

 「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裡頭更糊塗。每日又不習文,又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裡鬧。再者,也沒個剛氣兒。有一遭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得去。」賈寶玉之為奇男子,小廝眼底,不過一個「不解」而已。

 小小一個小廝僕人,就對大觀園裡的主要人物,可以上下評點,而且,還常常一語到位!

 這說明了什麼呢?旁觀者清,未必。但旁觀者,必然看到了一些局中人,無法看到,或不願看透的某些真實與人性!

在大觀園裡,每個人都沒有秘密。每個人,都在曲折幽深的園林小徑間,被人窺視,也窺視別人。這是一個大家族的宿命,也是每個渴望自我,渴望自由的靈魂,最無法忍受的人生!

 但,你不出走,你不反抗,你就只能像籠中鳥、池中魚,永遠被圈養,永遠沒有自由!

 

延伸閱讀-

歪批紅樓夢之二十

歪批紅樓夢之二十ㄧ

歪批紅樓夢之二十二

歪批紅樓夢之二十三

歪批紅樓夢之二十四

歪批紅樓夢之二十五

歪批紅樓夢之二十六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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