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豈有賈寶玉？請問雪芹兄>
見多識廣的曹雪芹，為何要塑造一個如此痴顛，如此單純得可愛，又不時蠢愚得可歎的賈寶玉呢？
我不時這樣想。
家道中落，落魄已極的曹雪芹，常常在買得一時歡愉的酒醉後，心頭在緬懷什麼呢？
曾經的輝煌？曾經的揮霍？曾經的佳人？曾經的遺憾？他就是賈寶玉的化身嗎？
或者，他心目中曾經有一個真實的賈寶玉？
還是，他想要在世間「刻劃」出一個典範的賈寶玉，以之來提醒世人，人生「要做自己」的可珍可貴呢？
我不很確定。但我確定的是，這不很確定的意圖，正是紅樓夢之偉大，之迷人的地方。
我們似乎了解自己，我們也並不了解自己。
直到有那麼一天，我們要說再見，跟自己，也跟所愛，也跟所遺憾的一切，包括愛。
也許五度異稿的曹雪芹，要的正是，在揮別之前，說他心中所期所待之愛吧！
然而，典型之賈寶玉，於真實世界裡，有可能存在嗎？
還是唯有大觀園裡，一座用權勢，用財富，自成系統，隔絕出來的「超現實伊甸園」，才是賈寶玉超脫之靈魂，所能「暫時寄身」之所在呢？
然而，即使在這樣的伊甸園裡，最終，賈寶玉還是被壓迫得只能出走，遁身空門，徒然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個個漸行漸遠的腳印，見證人生「應似飛鴻踏雪泥」的曾經，與徒然！
有時，隨手再翻《紅樓夢》，讀著讀著，我不免會擱下書，在想，曹雪芹塑造出一個這樣的賈寶玉，從歡樂到痛苦，從備受寵愛到因愛而被迫，從眼睜睜看著心愛死亡到活生生被逼著成婚，曹雪芹在描繪賈寶玉的一生時，何以如此殘酷，如此冷漠於他的遭遇呢？
寫過《紅樓夢評論》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固然以李後主的詞，說出了「生於深宮之內，長於婦人之手」的赤子之心，正是李後主做為人君失敗的短處，卻是他身為一等詞人之長項！
人，越單純，就越不能融入世間。不過，越不能融入世俗，方得見靈魂之蒼白處的美麗吧！
曹雪芹突出賈寶玉的形象，常常採用「微不足道」的對照法，以小襯大，以靜托動。
我印象深刻的有幾幕。
賈母為王熙鳳過生日，整個賈府熱鬧哄哄。突然間，寶玉不見了。
眾人尋他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但鏡頭則突然轉向寶玉跟他的僕人小廝茗煙。只見寶玉囑咐小廝，找一處可以祭拜的乾淨之地，帶些供品，卻不交待所為何來。
讀者只跟著曹雪芹的描述，看到了賈寶玉遠離賈府，誠心誠意的，在一間小寺，祭拜亡魂。
不知情的小廝，卻動情的在一旁，祈禱著：願「芳魂有靈，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卻也來「保祐二爺來生變個女孩兒，和妳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鬚眉濁物了。」
這段旁人觀點的註解，不僅留下讀者猜測祭拜是誰的伏筆，且表達了寶玉身邊的小廝在長期耳濡目染下，太了解主子的性情了，即使不言明，小廝亦知：寶玉必定是為了某一位女子而大費周章。
果不其然，答案是跟他眉來眼去，語言曖昧，因而被王夫人掌括，羞愧投井而死的金玔兒！
不過是死了一個小丫頭啊！
但曹雪芹卻以對照法，讓讀者看到，當王夫人聽到金玔兒投井，略感羞愧自責時，善解人意的薛寶釵出手了。她安慰王夫人，說金玔兒未必是為這事有心投井，說不定只是心神不寧，不小心落井而已！王夫人才半信半疑的，自我安慰的，接受金玔兒的死訊。並交待從優撫卹後事。
薛寶釵心地善良，不成問題。薛寶釵善於撫慰長輩，也是事實。但在安慰王夫人對逼死金玔兒的遺憾上，她所做的解釋，則不免失之於冷血，失之於淡漠，實損一位纖細佳人的形象了。
反之，賈寶玉則是耿耿於懷，念茲在茲。在衝撞到鳳姊生日的大日子上，他仍先選擇去野外祭拜金玔兒！固然可見他的自責之心，然而不也證實他心心念念，一個丫鬟之命，並不輸給賈府掌門媳婦的地位嗎？
若沒有一顆善良的心，沒有一顆未受世俗利祿熏染的靈魂，請問怎麼可能呢！
賈寶玉當然是個口含金湯匙的貴公子，然則，他不是粗魯的薛蟠，他不是財大氣粗的賈赦，他不是迂腐利祿的賈政，他也不是運蹇短命的秦鍾，他只好面對命運交付給他的課題，一道道去因應，一道道去拆解。富家子弟，性靈中人，他注定是悲哀的。
《紅樓夢》裡有很多小場景，微不足道，然而卻很幽微的襯托出曹雪芹犀利的眼神。
比方說，大觀園一行人前往鐵檻寺，王熙鳳將在那裡露出她的貪鄙醜陋。途徑一農莊時，大夥「洋包子」下鄉，處處好奇，一位沒有名字的「二丫頭」，勸阻好奇玩弄紡車的賈寶玉，並親自示範跟他看，吸引了秦鍾與寶玉的好奇。可是，終究眾目睽睽，寶玉始終無緣與二丫頭私下交談，最終留下兩人一個在車上目光留戀，一個牽著弟妹目光送行。有趣的是，在這一幕富貴人家蒞臨一般農戶家居生活的場景中，除了秦鍾，沒人注意到寶玉內心被二丫頭觸動的起伏！
而秦鍾卻又是寶玉難得的，視為可以交心的短命的知交！
曹雪芹的用心良苦，以小托大的特寫鏡頭，交待了他對賈寶玉的定位與定格。
世間豈有賈寶玉？即使有，身在大觀園裡，生在曹雪芹的時代裡，有也是悲哀啊～是不是呢！
－延伸閱讀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