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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化鵬/死生契闊兩茫茫 中國新文學的點燈人 臺靜農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但對魯迅和臺靜農這對文友而言,卻是例外。魯迅恃才傲物,文字冷峻,待人寡淡,年輕時已是文壇祭酒,對人從不輕易贊一詞。但對臺靜農卻評價極高,曾説「臺君,為人極好」。魯迅也在主持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中,收錄自己和臺靜農各四篇小說,是當時入選最多的兩位作家。兩人惺惺相惜,大有「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誰堪共杯酒」的況味。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是魯迅的名句,早年,他就以筆代劍,橫掃千軍,獨步中國文壇,睥睨群雄。四十四歲那年,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來自安徽霍丘縣純樸憨厚的晚輩臺靜農,他仔細批閱這位後起之秀的「天二哥」「地之子」「吳老爹」「紅燈」「新墳」等以郷土為題材的小說,嘖嘖叫好,擊節讚賞。相差二十一歲的兩人,從此結爲忘年交,見面時,詩酒唱和,分手後,魚雁往返。臺靜農曾去信魯迅七十四封,魯迅覆函六十九封,收在「魯迅書信集」中的就有四十三封,異地相隔時,他們藉著文字,吐露對國事的看法,和對彼此的思念。

 人生如萍聚,相交十一年後,魯迅就不幸辭世了,臺靜農悲痛莫名,擲筆三嘆,「有此山川,無此筆墨。鍾子不存,牙琴嘆息」。這其間,臺靜農也命運多舛,曾因文賈禍,三次遭縲䊶之災。有一次被拘囚在安徽老家老虎橋牢房,險些喪命。

 民國三十五年,台灣光復的翌年,臺靜農應台大中文系系主任許壽裳之邀,由四川間關萬里奔波,渡海來台任教,當他走進空蕩蕩的教室,竟看不到半個身影,他叼著煙斗,站在講台上,茫然四顧,書空咄咄。隔年,才來了葉慶炳和陳詩禮兩名轉學生,葉慶炳後來也曾在輔大中文系執教。

 當時,有人建議乾脆廢了中文系,臺靜農期以為不可,他說「只要有中國,有中國文化在,就不能沒有中文系」。民國37年,許壽裳在台大宿舍,不明不白的被利斧砍死,繼任的喬大壯返上海,在蘇州梅村橋,因憂憤國事,「阮醉屈沈」投江自盡。臺靜農只好臨危受命,接長了台大中文系主任的職務,自此一接就是二十年,為台大中文系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治學嚴謹,兼容並蓄,創立了一派學風,他對學生循循善誘,授課時,如老吏斷獄,要言不煩,課堂上,學生無不如沐春風,越來越多的學生為仰慕他而來。

 可是他的學生,對眼前這位謙冲自牧,和藹可親的教授,竟從來不知他就是三十年代中國新文學的點燈人,也從來不知他和魯迅的交往,他絕口不提往事,他將過往的一切,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過去的橫逆和苦難,讓他選擇了韜光養晦,明哲保身。他像一張瘖啞的胡琴,不再發出琴音,却全力提攜後進,讓他們唱出嘹亮的歌聲。

 來台後,他棲身在台北溫州街台大日式木造校舍。取名「歇腳庵」,不料此一歇腳,就是四十多年。這間小小的書齋,留下他多少的故國之思和無盡的鄉愁。他曾賦詩一首「老去空餘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雲。無窮天地無窮憾,坐對斜陽看浮雲」。他徘徊斗室,痛飲酒,談離騷,寫下「戰後來台北,教學讀書之餘,每感郁結,意不能舒,唯時弄毫墨,以自排遣」。

 政治高壓的年代,他將所有的煎熬痛苦,藉書法表現出來,在奇逸的草書,端凝的隸書,一點一捺一撇中,留下他生命的斑斑墨淚。

 臺靜農平時最喜明末倪元璐的書畫,他常書寫六朝詩文,筆勢行走如刀,用筆奇險,戈戟森然。張大千外雙溪故居的「摩耶精舍」匾額,即是出自他的手筆,張大千曾評臺靜農的書法「三百年來,能得倪書神髓者,靜農一人」。後來臺靜農將「歇腳庵」更名,張大千亦贈「龍坡丈室」一匾,懸掛書房。

 臺靜農台大退休後,應輔仁大學中文系系主任王靜芝的邀請,前來新莊任教。我因系別不同,未列門牆,但常在校園裡,見到他長袍馬掛,大袖飄飄的身影,對這一代碩儒,無限欽仰。多年以後,我服務中視,見到貌似日本影星三船敏郎進階版的臺益公。臺灣姓臺的甚少,我好奇地問他和臺靜農有何關係?他䀹䀹眼,曖昧的說「不熟,但他都陪我媽媽睡覺」。明白了,原來他們是父子關係。臺君喜歡手談,常以牌會友,我曾多次到他東湖家中切磋麻將。一別又是經年,我懷念這位老友,午夜夢回,常被他「胡了!」的爽朗笑聲一驚而醒。

 靜老一生,每飯必酒,菸不離口,完全違背了養生之道,竟也享壽八十九歲,1990年他辭世時,大陸著名書法家啟功淚流不止,他說「驚聞靜翁噩耗,不勝悲痛。平生師友之誼,竟於此畢」。哲人日已遠,當台大拆除溫州街的龍坡丈室,昔日的詩酒書香,已化為一縷輕煙時,大陸卻在安徽六安業集區南大街,興建了一座四間瓦房的「臺靜農紀念館」,讓後人瞻仰一代儒者的風範,參觀的人絡繹不絕。

 寄跡江湖,心存魏闕。臺靜農在海島臺灣四十四年,終其一生,再未踏入故國半步。他和摯友魯迅,死生契闊也已逾一甲子,前塵往事,不思量,自難忘。相信他們在天國,已心無顧忌,正煮酒論英雄,看濁世濤濤,萬寂殘紅一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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