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黑白集是我非常喜歡的短評,鏗鏘有力,言之有理,幾個主筆的功力都很令人佩服。
羊憶蓉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昨天傳來羊教授心肌梗塞猝逝的消息,很詫異。
昨天下午我才去佛光山台北道場參加了我喜歡的作家林博文的追思會,託秀堂的福,林博文生前我還有幸與他見過幾次面,一起吃飯,也有機會親自向他表示我對他的景仰,博文先生從發現癌症到病逝不到一年,但是我們至少知道他生病了,心裡還有準備;羊憶蓉與我年紀相仿,做的事也相若,教書、寫作,她的猝逝倒是令我大吃驚。一則為她高興,沒有任何病痛的折磨,但也不捨像這樣的人才,居然天不假年...
我找出她在2013年在聯副寫的一篇散文:媽媽終於隨心所欲,也祝福他一路好走,隨心所欲!
媽媽終於隨心所欲 羊憶蓉/聯合報
「隨心所欲」四個字說給媽媽,後來每每心中作痛的時刻,讓我稍稍感到一絲安慰……
和我們家往來較多的長輩,常指著我說,「你像你爸爸」。我後來做了和爸爸一樣「搖筆桿」的工作。但主要是我長得像爸爸。我爸是南方人的樣子,大眼睛,雙眼皮,長形臉,瘦高個子。就算不是美男子,在他那一輩裡,算是挺好看的男人。
我媽就是標準的北方人了,眼睛細小,偏偏臉又圓。她吃起東西完全沒有自制力,我長大後唯一看她發憤節食過一回,就是我婚禮前,她為了要穿上那一身黑黑金金的旗袍亮相,認真餓瘦了好幾公斤。之後她就不再為發胖煩惱,反而自誇,「我不好看,可把你們每個都生得又聰明又漂亮,這很本事?!」
這句話成了她晚年的口頭禪,想必是她一生最為得意自豪之事,每天都說上好幾遍。陪了她最久的外傭米西亞一次問我:「奶奶說很本事,是說什麼呀?」眾人都說米西亞的中文厲害,「很本事」三個字還是難倒了她。
倒是做頭七法會那天,師父指著媽媽的相片說:「你們媽媽很漂亮欸,你看她笑得多開心。」我看著媽媽一頭白髮,眼睛笑成瞇瞇的,好像從相片裡還看顧著我們。我第一次覺得,媽媽原來就是「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那種漂亮。
向來人家說「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我不大能起共鳴。從小時候起,我不時有種感覺,我媽和別人的媽媽有點不一樣。不能說她有多獨特,但反正她不是含辛茹苦那型的,甚至稱不上勤快能幹。她做菜是我爸爸教的,家事只能說勉強及格;當然,七年裡生了五個孩子,能做到及格也不容易了。
主要是媽媽性格鮮明,是個烈性女子。她愛自由,我行我素,凡事絕不忍耐,遇到障礙一定對抗到底。她好惡分明到了一種極端的程度,對人、對食物、對事情的評價皆如此。喝茶一定要滾燙的才喝,以前大熱天會口裡嚼冰塊,對她所謂「溫不吞吞」或「淡不索索」的東西毫無興趣。有時我們拿了吃食要給她嘗一口,她不屑一顧,說吃就要吃飽,不然寧可餓著,「吃一口」算怎麼回事呀!且她奉行自己的信念徹底,我聽過她大言不慚:「就算老天爺判我有罪,只要我覺得我沒做錯,我就是沒錯。」一派大無畏的樣子。
這樣的脾氣,直到她晚年才稍微柔和了一點,但不時看得出本性難移。有時她來我這裡住,我們家伙食清淡,她碗筷一推,「這沒有肉,菜又不鹹,是要我吃什麼?」我幫她洗澡,手腳粗重一點,她大聲嚷起來,「欸,我這是肉耶,會痛的。」她最敬愛她的大嫂子,總說「你大舅母是個好人」,但當著舅媽面,她照樣使性子。一回我聽舅媽勸她,飯要涼了,趕緊吃完吧,她馬上不服氣頂回去,「我的飯涼不涼,你怎麼知道?」舅媽看著這到老還是拿她沒辦法的小姑,對著我苦笑。
媽走了以後,舅媽一邊掉眼淚,一邊自我安慰地說:「也好啦,你媽這一生算很有福氣了。你看她,一直都是照她自己的意思過日子。」
這樣的媽媽,我們孩子是無所謂,天下的孩子都是一樣的,媽媽罵也罵不怕。但我爸爸面對這樣的妻子,老實說,是有辛苦的時候。我多少次聽見爸爸生氣跟媽說,「你不可理喻。」有時則是無奈向我們訴苦:「不用勸你媽了,越勸越糟,越叫她不要做,她偏要做。」媽媽喝咖啡,已經加了滿滿兩大匙的糖,若有人在那關頭說一句太甜了,別再加糖了吧,她一定眉毛一挑當場再加兩匙進去。所以我們都學乖了,她想做什麼事千萬別攔著,保證勸了會有反效果。
不知怎的,爸爸說媽的「不可理喻」,「你這人就是勸不聽」,後來竟變成紹樑經常對我的埋怨。他有時還加強語氣,添一句「你好可怕,跟你媽一模一樣。」但這話又並不是怨怪誰的意思,無可奈何的意味多一點。婚後不久有回吵架,他衝口而出,「你媽講你的果然沒錯。」我追著問,我媽講我什麼了,他才招認,婚前媽把他找去「個別談話」,說這女兒脾氣不好搞,軟的不吃硬的也不吃,叫他要多忍耐。又教他,雖說軟硬不吃,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來軟的還是比硬的要有用一點。紹樑從此只好這樣「受教」。
但媽媽卻不是只護著自己人,她心中有把秤。我出嫁前,她也同樣對我個別訓話過,「你要記住,不可以欺負老實人。欺負老實人不算本事。」她和小弟一家同住了多年後,終於鬆口對我們誇獎弟妹,「大方方很好。我很容易跟人家生氣,大方方都沒有惹我生氣過。」從我媽口裡說出這樣的話,算是最高等級的讚美了。她甚至拿我出來作比較:「你是我生的,所以我沒辦法。你要是給我當媳婦,我可不要。」世間怎麼有做媽的這樣評價自己的女兒?但她說得理直氣壯,並沒有真要我羞慚悔過之意,我想她肚子裡挺得意,把我生的得她真傳。
可見得,媽媽雖然脾氣不好,但做人公正,她總說「要講道理」,尤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們回台灣定居,媽偷偷跟我說,要用私房錢送紹樑一個大禮物,叫我們儘量挑喜歡的,別怕貴。媽念念不忘要謝謝紹樑幫我念完學位。剛結婚我們還在美國,紹樑開始執業,我繼續念書,留學後半是他掙錢繳的學費,連博士論文都有他幫忙打字的痕跡。媽媽囑咐我「受施慎莫忘」,多年後仍不時嘀咕,「我們家孩子念書,應該是爸爸出學費,怎麼讓女婿出錢。」
紹樑玩音樂,也就不客氣開口要了一台山葉的電鋼琴,Clavinova,二十多年前頗不便宜。我們家現在客廳裡有個平台式三角大鋼琴了,但那台Clavinova,經歷過地震、搬家、琴鍵被貓尿……種種,放在家裡屹立不搖。尤其現在媽媽不在了,人去琴猶在,有天我盯著這琴心想,這輩子跟這琴要「不離不棄」;然後再想到,不知是誰對誰不離不棄,眼淚就掉下來。
大家都說媽媽有福氣,挺胸凸肚的姿態過了一生。但其實她和那個年代的所有女人一樣,丈夫和孩子占據了大半人生,再怎麼愛自由,終究飛翔的空間有限。尤其她血液裡流著那樣不服輸的個性,碰到人生中不想忍耐卻不得不忍的事情,是何等地挫折。孩子大了,丈夫事業有成卻終日奔忙於外,媽媽的心事有誰問過一聲?那麼好動又好強的媽媽,有誰想過她也會寂寞?有一陣子媽媽熱衷參加社區婦女會的活動,整天和她那群「姊妹」進進出出,看似熱鬧,她卻淡淡對我說,她也知道那是在「瞎忙」。
到現在我才稍體會那種哀樂中年的心情。在美國念書時,媽媽一封又一封的信寫給我,開頭總叫我「丫頭」,說說家裡雞毛蒜皮的事。有時候是「心肝寶貝大丫頭」起頭,看起來有特別高興的事、特別親愛的話要對我說,但寫著寫著筆墨間就流露出心裡的鬱悶。一封信裡她說,不好意思又要跟著婦女會出遊,但接著寫道,「媽媽業以(已)55歲,你知道嗎?!一想到不定那一時刻高血壓會怎樣(她在我大學時就小中風過一回),媽就珍惜生命的每一分鐘……人生幾何?實在不知道幾何???我好像吃一口算一口玩一樣算一樣。不能再多談下去──不能再談下去。」
這樣的信我有滿滿一大盒,其中也有爸爸寫的,飄洋過海從台灣寄到美國,又跟著我從美國帶回台灣,比那Clavinova琴更早,跟在我身邊「不離不棄」。但除了少數幾封放在抽屜,偶爾拿出來讀一讀,其它的封存在盒子裡二、三十年沒打開過。年輕時不特別珍惜,心想以後有機會再來整理;然後父母親忽然就老了病了,我的心也變得脆弱,有時眼光掃過那收信的盒子,根本不敢起念頭去打開它。
我已逝的朋友成露茜說過,她常對人侃侃而談父親成舍我對她的影響,直到被問起「那你媽媽呢?」她才恍然反省,「一向自詡為女性主義倡導者的我,怎麼也竟沒跳出這傳統的框架?」我也是中年以後才察覺到,自己不受約束的個性全來自媽媽,原來我是像媽媽遠多於像爸爸。尤其漸漸體會到女人的處境,心疼她剛強的個性下沒人了解的傷口。有時我慶幸她願意對我說出過那麼多心事,也許我也曾經讓她依靠過?但直到媽媽病倒,我坐在她床邊一次又一次跟她說話,才意識到,媽媽就算躺在病床上昏睡著不再開口,仍是我們孩子的支柱。
媽媽晚年受苦於阿茲海默症,很多事都忘了,連爸爸過世也沒表現出太強的情緒波動。但還好她始終沒有不認識我們,很多慣性動作也維持到最後。多少年以來,我們出門,她一定要送到門口,叫我們「給媽媽摸摸頭」才讓走。大弟和紹樑都是超過180的大個子,每次還是乖乖彎下腰,已現出白髮的頭要讓媽媽摸了才出門。她漸漸糊塗之後,常細細盯著我的臉問,「你幾歲啦?」像是不明白怎麼孩子這麼大了。我回答五十多了,她又總是笑著說,「看起來不像啊。」
沒想到這樣的對話,變成媽媽跟我之間最後的幾句話。現在想起來,她那時應是已經腦血管栓塞,弟妹說媽媽變得不吃不動。我們陪她在急診室裡折騰了各種檢查,醫生沒說出所以然,要我們回家再觀察。我和米西亞推著輪椅,在醫院門口等弟妹把車開過來,看見媽媽頹然無力的樣子,我努力逗她:「媽,我是誰啊?」她慢慢抬頭望著我,叫了一聲「蓉──」,像是力氣用盡一般又垂下頭去。我怕她要昏睡過去了,情急之下再問:「那我幾歲啦?」她勉強看我一眼,輕輕搖搖頭,沒力氣再回答那個蠢問題。
那是媽媽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回家後不久就陷入昏迷,再送回醫院,經過插管、腦部手術、氣切種種,躺了十九個月,再沒醒來過。有人說,和心愛的人永別,往往回想不起兩人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麼,因為當時不知道那會變成最後一句話。我倒是在那樣的情景下,記住了和媽媽的最後一次對話,卻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那一長聲「蓉──」刻在心裡,每一想起都痛徹肺腑。
尤其靠近最後的時候,醫生告知媽媽情況惡化,恐怕撐不了太久,我具體感覺到天地間一片巨大黑影,一步一步逼近過來。那段時間我常半夜驚醒,黑暗中「快要沒有媽媽了」的念頭侵襲全身,完全就是村上春樹描寫過的那般情景:「我的心便莫名其妙地開始膨脹、震動、搖晃,被疼痛刺穿。那時候我會一直靜靜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並等那過去。花很長的時間那才會慢慢過去,之後只剩下鈍重的疼痛。」
天命不可抵擋之時,才知道人力的渺小無助,除了靜靜等著疼痛過去,完全無能為力。極度害怕的時候,我就走路去醫院,坐在媽媽床邊念一遍《金剛經》。我不是念佛的人,朗讀《金剛經》是新學到的習慣,在孫大偉病榻前開始的。大偉是我們近年失去的另個親近的朋友,因為腦出血,昏迷了兩個月,有朋友發起為他讀《金剛經》,大家多半心知事不可為,仍勉力一試。《金剛經》,對我與其說有宗教上的意義,不如說是對人生疑惑時的另種知識探索,每次讀到最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懵懵懂懂,卻心裡比較安定下來,或者說,對人生的宿命臣服了。
媽媽走前幾小時,紹樑最後一次去看她,大家對即將來臨的事了然於心。平常就寡言的人這時更沉默了,我問他有沒有話要對媽說,本來以為他只說得出「媽媽加油」一類無濟於事的話,卻見他隔著床單拍拍媽,輕聲說了一句:「媽媽,沒關係的,隨心所欲。」
「隨心所欲」四個字說給媽媽,後來每每心中作痛的時刻,讓我稍稍感到一絲安慰。早先當醫生提醒媽媽狀況不好,我告知美國的大弟恐怕要回來一趟,他出發前寄我一信:「這次回來,我要懷著為媽媽高興的心情,慶幸媽媽終於能離苦得樂。」他還寄了弘一大師李叔同臨終前寫的「悲欣交集」四字給我。我後來常盯著那「悲欣交集」發愣,想像不出萬緣了斷是種怎樣的情景。
也有些時候,悲從中來過後,我強自鎮定,心想爸媽都不在了,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事能令我害怕了。這是失所恃怙而裝出的勇敢嗎?我又覺得,媽媽不會願意看見我這樣,她定會含笑訓我,傻孩子媽媽何曾遠去,守在你心裡不是更加自由自在嗎?這麼想,心裡豁然清朗,我抬頭看天,謝謝媽媽用一生教我要隨心所欲!
作者為亞洲警察學會秘書長、前警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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