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悶，是賈寶玉煩惱之源，也是他讓人可愛疼惜之處，他是活生生的人！>
關於「苦悶」，有點思考能力的人，多少都有苦悶感吧！
我常常認為，二十世紀，是「存在主義」的世紀。若意識到「存在」的本身，必然會帶起生命的意義感。生命的意義，無需唱高調，首先應該就是從「無聊」從「苦悶」起頭的。
無聊，苦悶，並非與生俱來的。若沒有對照性，人不會無聊，不會苦悶。
試想吧，當一個人成天生活在手工作業的年代。一切自給自足。他沒有什麼生活的壓力，賺多賺少，都能生活，工作像自娛，自娛如工作。數十年如一日，他無所謂苦悶。
工作的苦悶何來？
卡爾•馬克思分析的好，當人進入工業年代，當人成為生產線上的一環，他開始苦悶了，工作是為了生活，但生活不應該只有工作啊，然而工作賺錢卻成了他每天最重要的事，重要到如同一種壓迫。
人生的苦悶何來？
存在主義說得好，薛西佛斯的神話故事，你每天推石頭上山，眼看快要到頂了，石頭滑落，你白做一天工，明天繼續，日日重複。人於是開始思考，生命有何意義，在日夜重複的單調裡？
會思考，會質疑，思考現狀，質疑現在，苦悶感油然而生。
二十世紀是苦悶的世紀，因為，人在思索更深，更廣，更高的生命意義。我提到年少時讀過的《苦悶的象徵》如此，卡繆的《異鄉人》、《薛西佛斯的神話》亦如此。
我用「苦悶」來理解賈寶玉，當然有假借西方思路，分析中國經典的套用，得失互見。但透過這借用，我更會發覺曹雪芹的了不起。
在十八世紀上半葉，乾隆王朝仍霸業鼎盛之際，曹雪芹已經透過自身的經歷與嗅覺，感覺到壓迫於四周的無聊與苦悶，感覺到人要找尋出路而無路可循的痛苦！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是《紅樓夢》了不起的價值！揭露了封建王朝，朝代更替，但人性的出路卻被壓縮得更緊更窄。西風東進，只不過是把這外表看似華麗的大宅院，刮得更加不堪承受而已！
我為何說苦悶需要對照？
賈寶玉若就徹頭徹尾是公子哥兒，他不會苦悶，像薛寶釵的哥哥薛蟠吧，成日吃喝玩樂，瞎混胡鬧，憑感官過日子，何來苦悶之有？賈寶玉若就像當年的讀書人，一心一意參加聯考，功成名就，光宗耀祖，那他也絕不苦悶！利祿中人，從不見苦悶！
賈寶玉苦悶何在呢？
他吃吃喝喝之餘，有同理心，所以會對出身不如他的秦鍾，感同身受，覺得如果對方與自己一樣，那他們早就是知己之交了。他雖名家公子，但隨鳳姐到鄉下時，卻唯獨他，注意到那織布的女孩，有一股吸引人的活力，他好奇，卻無從有結交的機會！
這些同理心，造成他會比較，會感受，會有失落感，這些是痛苦的由來，是苦悶的由來。
而苦悶是找不到出路前，必然有的掙扎。曹雪芹的《紅樓夢》之所以經典，是他並沒有掩飾「人存在於某些情況下沒有出路的悲哀」。這往往是樣板小說，或通俗小說不會走的路。樣板或通俗，往往若非給一個happy ending ，不然，就是給個英雄式傳奇當收尾！
但，《紅樓夢》沒有！
他讓賈寶玉在錦衣玉食，脂粉堆裡，備受呵護。卻也佈局讓他一步步感受，他的被疼愛，彷彿柵欄裡的寵物，被愛是有前提的，他應該要「讀聖賢書」，他應該要「應科舉，得功名，耀門楣」，他應該要「娶長輩挑的女子」然後多子多孫，他應該要.......。他應該要聽從所有該聽從的安排、建議，沒完沒了的。
賈寶玉的苦悶在於，他很早便察覺到他不適合這樣的安排，他因而苦悶了。
賈寶玉為何偏偏獨愛林黛玉？這絕非天注定。而是，大觀園裡，唯有黛玉最懂他的苦悶，最能同理他的天性。
明亮的寶釵只會一直激勵他。溫柔的襲人算懂他，可是卻要他壓抑自己配合長輩。唯獨黛玉，不但有傾國傾城的貌，甚且愛他懂他，也願意支持他！弱水三千，賈寶玉當然要取這一瓢而飲。
看官們看看，當寶玉偷讀楊貴妃外傳，武則天外傳時，林黛玉發現後，非但不責難，還搶著跟他一起讀，一起聊，一起發覺其中的意境，寶釵絕不會，襲人不識字，也唯有黛玉，讀書明理貼心頻率對！
紅顏若此，夫復何求？！
但寶玉最苦的，莫過於，他的出身，讓他在衝決網羅的勇氣上，欠缺了「說不的勇氣」，於是晴雯慘死，黛玉玉殞，他都無能為力，只能痛苦坐視。甚至，要跟寶釵來段注定無愛的婚約，彼此痛苦。而他。都不能，說不！
唯有當他徹底絕望後，方得以用出家做最深沉的抗議！
《紅樓夢》做為中國古典小說的高峰，曹雪芹對中國傳統社會箝制人性之枷鎖最沉痛的揭露，無疑都以賈寶玉的靈性，以及他的苦悶，做了最感人的控訴！
苦悶，不是與生俱來的。
然而，苦悶卻是我們人之所以為人，思索自己的意義，思索自己的價值時，必然要經歷之過程。
你苦悶嗎？不。那恭喜你，你沒煩惱你真幸福。
你苦悶嗎？有一些。那很好，你試著整理自己的人生，會有新發現的。
你苦悶嗎？很多，煩透了。那我可沒辦法，你還是去看看精神科醫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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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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