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是否看了電影《大象席地而坐》?
我看了,且非常感動,四個小時一點也不長。
看完之後第一個想法是:金馬獎的獎項應該統統都給他!
第二個想法是:胡波29歲若沒死,30歲也會死。
他太聰明太透徹了,天賦讓他看穿這世界正上演的一切荒謬虛偽,同時又讓他是一個強大的痛苦接收器,他所能感知到這世界的荒誕邪惡,數倍於我們。
(〈大象席地而坐〉小說裡,最末不是聽到象鳴,而是「說實話我很想抱著它哭一場,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氣真大,然後一腳踩向我的胸口。」……)
但這些絕望,在我看了他生前最後五天定稿的遺作《遠處的拉莫》後改觀了。
(這本書創作於2017年4月到2017年10月。準確地說,是10月7日,舞台劇劇本〈抵達〉完成的那一天。五天後,胡波自決了他29年的生命。)
我非常激動的簽下了版權。
從《大裂》到這一本預計2018年出版的《遠處的拉莫》,跨越2015、16,到17年,三年,三年足以讓一個天才作家不同,我看到胡波小說技法更成熟了、個人風格更強烈。他的文字淺白,卻更精準;畫面感也更強了,每篇小說都像一部可以直接拍攝的腳本。
因著創作時間凝聚在他離世前的半年,我們不斷能從小說中捕捉到胡波的身影心緒,甚至他真實的生活。在當年五月交出了電影兩小時的剪輯版本,並與電影公司對抗版權的過程中,他從文學中找到片刻的喘息,也寫下他隱密的心跡。
那個憤怒青年,彷彿看到了心裡的甚麼。
這一系列他自謂是「危險的創作」小說,他說他寫這本書,每休息一段時間,「就會重新嘗試不同的越渡,摧毀某種關係進入崩潰的邊界」......
沒錯,他是用自身在獻祭。
雖然還是感到無路可走,雖然他還是覺得到處都是荊棘、碎骨鋪成的道路,雖然生命處處讓人疼痛……
我讀他的稿子,讀到喘不過氣來。第一篇〈看哪,一艘船〉,我看到如瑞蒙卡佛〈一件很小很美的事〉裡用哀傷托起的溫柔,而最末一篇劇本〈抵達〉,一個不斷以弒父而得以抵達完成的意象,正是他所說的:
「大部分人的生活都灰暗得可怕,你得使盡渾身解數才能扯開點什麼,才看到一絲自認為的美好之物,但之後,只要你懈怠了,灰暗會重新堆積。」
但是啊,我也看到了他的掙扎,他書裡寫著:
「你可以從空氣中捕獲一絲溫暖的東西,是螢火蟲一樣的東西,你可以在過去獲得愛撫,在未來獲得溫存。」
《遠處的拉莫》裡的短篇都很動人,不再那樣暴烈頹喪,他已經開始尋找光,而小說的結尾,我也都A看到了那樣如豆的光。
只是,或許在最後幾天,有個檻,胡波沒能走過去,也或許根本不是如此,是他預視了一切,偏偏就是要這樣走,這是他一個人的暴政、一個人的劇本。
推開樓梯間的消防門,繫上一根早早從淘寶買來的白色繩子。
那不一定是悲劇,是選擇。
我去感受那些他筆下塌陷的感受。
每天都丟失一塊,不知道哪一塊消失於虛空的感受,一點一點。
我看著胡波黑白照片上那純真的眼睛,想著胡波對這世界的理解,儘管現在討論度極高,但我相信胡波透徹明白:
自己終將被遺忘。
於是,我們決定要火速出版這本遺作。
知道《大象席地而坐》1/11在台上映,但我們沒人能預估票房。做最壞的打算,胡波這本《遠處的拉莫》變得非常非常趕,思考他的最佳出版時間,編輯得用三週的時間死命奔跑。
那不是商業考量,是一個編輯激越的熱情。
一個編輯對一位此生永不可能見到面、握個手的作者,
致上最後的敬意,並延長遺忘。
作者為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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