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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秉儒/從『關東橋』到『成功嶺』的730顆饅頭-01-『再會吧!新兵入營專車。』

 中國人有句俗話:『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在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當兵被人們視為一種低賤的職業,所以好男兒是不會去當兵的,這反應出中國歷朝歷代『重文輕武』的文化心理特徵。或許就是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讓臺灣社會對於入伍當兵視為畏途,偏偏臺灣自1949年開始實施徵兵制,入伍從軍成為台灣男性『國民應盡的義務』。直至2018年,中華民國陸軍義務役第2225梯、空軍義務役第892梯、海軍義務役第735梯、海軍陸戰隊第義務役811梯共412人,全數於12月26日退伍,臺灣的義務役制度走過近七十年的歷史,正式畫下句點。這七十年間,一批接著一批的臺灣男兒,不管是不是心甘情願,都曾經穿上軍服,走進各軍種、各部隊營區,擔負起保家衛國的『神聖使命』。有人說這是虛擲光陰,浪費納稅人的錢;有人說這一段軍旅生涯,為自己的生命增添了許多色彩,不過,隨著臺灣的徵兵制度走入歷史,可以確定的是,數十年後,臺灣男人之間的 『 Men"s talk』,將不會再出現『你幾梯的?』、『想當年我當兵的時候...。』、『你還記不記得當年連上那個魔鬼班長?』之類的對話。而『血濺車籠埔,淚灑關東橋,魂斷金六結,亡命成功嶺;歡樂滿仁武,新中是樂園,官田休息站,快樂斗煥坪。』這樣形容各大新兵訓練中心的俗俚,也將慢慢被淡忘。「報告班長!是、不是、沒有理由 ! 」、「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這些口頭禪,也將成為絕響。不過,只要我們這群曾經入伍服役的『臺灣老男人』還活著的一天,那段『 數著饅頭等退伍』的軍旅生涯記憶,將會一直在我們的腦海裡。

 1990年(民國79年)12月2日,當年參加大學聯考,不幸名落孫山後,隨即收到區公所兵役科的入伍通知,在劫難逃的乖乖收拾簡單行囊,清晨六點,在母親的陪同下,前往松山火車站集合,準備接受軍旅生涯的洗禮。

 一路上,母親沒多說什麼,只是一再叮囑:『到了部隊,凡事多忍耐。兩年很快就過去了,懇親日我跟爸爸會去看你...。』到了松山火車站南下月台,已經不少同梯入伍新兵與家屬在月台上等候,有的人惶惶不安,有的人強作鎮定,有的人忙著跟爸爸、媽媽、阿公、阿嬤話別,有的人緊緊牽著前來送行的女友(或者是老婆?),千叮萬囑。眾生百態,離情依依。

 但是,總是要說再見的。當『入營專車』緩緩停靠月台,我們這一群陸軍第1623梯次入伍新兵,在各區公所兵役科人員的引導下,一一跨進車廂。許多役男一進入車廂後,就趕緊跑到窗邊,把握最後的機會跟送行家屬再多說一些話。我當然也不例外。當火車緩緩駛離月台,母親還隨著列車的行進,一直跟隨到月台盡頭。火車逐漸加速,當我看著母親站在月台盡頭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中後,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

 當年的『入營專車』,不是莒光號,也不是自強號,而是一般的『平快列車』,在松山車站與台北車站接運入伍新兵後,中途各站不停,也不接運一般旅客,而是直達新竹車站。車廂裡的同梯們,為了緩和即將入伍服役的緊張情緒,開始嘻笑喧鬧;有人開始拿出零食狂嗑,有人到處分派香菸:『快哦!這是入伍菸,不趁現在抽,進去三個月沒菸抽喔!』、『靠!聽說關東橋很操耶!』、『怕操喔?那你跳車逃兵啊!』、『乾!林北又不是白痴!』

 列車繼續在西部幹線的鐵道上奔馳著,越是接近新竹,車廂內的氣氛越凝重。這一列『入營專車』,載著當年陸軍第1623梯次的入伍新兵們,準備迎向那未知的兩年軍旅生涯,這兩年會怎麼過?當時的我,坐在車門的階梯上,望著不斷飛逝倒退的房舍街道,心中完全沒有答案...。

 終於,『入營專車』在新竹火車站停靠,押車軍官指揮應該在新竹下車的入伍新兵們一一走上月台,經過清點人數核對後,幾輛遊覽車將我們載往未來將要接受三個月新兵訓練的新訓中心--陸軍206師616旅『篤行營區-關東橋新兵訓練中心』。當遊覽車經過力行三路,緩緩駛進營區大門,我們車上這群活老百姓,當下的感覺就像是剛走過奈何橋,即將進入陰曹地府『酆都城』的一群孤魂野鬼...。

 遊覽車駛進營區後,統一在師部大樓後方的616旅集合場停妥,所有入伍新兵下車,等待各新訓連隊前來帶人,我們就像是一群等候處決的待宰羔羊,被一隊一隊帶開;我被分發到的新訓連隊是步三營步三連,一到連集合場,一群班長早已一字排開,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們:

 『把隨身行李打開!給你們30秒,把裡面的東西全倒出來!話講完還有20秒,開始!』

 隊伍裡傳出一陣陣細碎的抱怨聲,但是還是乖乖地將行李清空;班長們開始在隊伍行列中逐一檢查每位新兵隨身行李中的物品:

 『小YG,還豹紋的咧!你當兵穿這麼性感想誘拐班長啊?』

 『紅花油、萬金油、保濟丸、正露丸、鐵牛運功散!你是來當兵還是來開藥房的?』

 『帶那麼多張電話卡做啥?你以為有時間讓你打電話啊?』

 『有沒有帶香菸,帶零食、泡麵、餅乾的?自己交出來!不然你就要倒大楣了!』

 幾個沒有進入狀況的同梯新兵弟兄,聽班長這麼說,以為是要將香菸與零食『上繳』,傻傻地將行李中的香菸與零食拿到班長面前,馬上被班長劈頭大罵:

 『幹嘛?你要賄賂班長啊?那邊有大水桶沒看到嗎?』

 原來,為了避免爭議,在連集合場旁邊的兩個藍色大水桶,裡面都裝了半桶的水,所有入伍新兵繳出的香菸、零食,通通都要拆開,丟進水桶裡『水銷』。清查違禁品之後,全連同梯新兵立正站好聽訓:

 『注意~~注意還動!歡迎各位來到關東橋!沒錯,就是『淚灑關東橋』的關東橋!從今天開始,你們沒有姓名,沒有你、我、他,只有號碼!你們只能稱自己是新兵戰士,你們是全中華民國最菜的兵,連伙房養的狗階級都比你們高!看到階級比你高的都要敬禮,稱呼報告長官,新兵戰士XXXX報告,凡事要請示,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不長眼,不帶腦,你們不只會倒楣,還會倒血楣!稍息後所有人教室集合,稍息!還懷疑啊!』

 接下來,新兵資料核對、造冊、編組、軍服鞋靴與裝備發放、床位編派...。這一連串的程序,伴隨而來的是不絕於耳的斥喝與叫罵:『動作快!活老百姓 ! 』、『連口令都聽不懂,你耳朵長包皮啊! 』、『水昆兄!你再混啊 ! 』...,當時還真佩服這些班長居然有如此豐富的罵人詞彙,可以把我們這一群第一天報到的入伍新兵搞得暈頭轉向。不過,就在編派床位時,發現國小同班6年的同學LC跟是我同一班的,而且剛好是隔壁床友,高中同窗楊北辰的床位也在我右上方,有了熟人能夠在往後三個月裡跟我一起同甘共苦,堪稱欣慰...。

 等到連上所有新兵都換上草綠服後,就由值星班長帶隊,前往旅部大樓的理髮部剃新兵頭。這時候又有狀況了:

 『報...報告那個班長,我已經先理平頭了,可以不用再剃頭了嗎?』

 值星班長冷笑一聲:

 『你昨天吃飯了,今天要不要吃飯?你昨天拉屎了,今天要不要拉屎?剛剛教過的馬上忘掉,新兵沒有你我他!伏地挺身50下,開始!』

 只見那個同梯乖乖做完50下伏地挺身,氣喘吁吁地準備回到隊伍中,結果又被值星班長叫回來:

 『我有叫你回去嗎?你有請示入列嗎?交互蹲跳50下,開始!』

 這招『殺雞儆猴』還蠻有效的,全連新兵暗自咋舌,縮了縮脖子,只能乖乖的被剃成接近光頭的一分頭。全連新兵頂著一分頭帶回連上後,經過一上午的折騰,已經到了中午放飯時間,在列隊帶往營餐廳的路上,短短500公尺不到的距離,部隊花了快半個多小時,一路上不斷地被班長們折騰,七八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同梯被罰『繞著地球跑』,還沒進營餐廳,胃就開始抽筋,一進到餐廳後,光是一個『取板凳、置板凳』就可以搞到一堆人被罰半蹲在長條板凳上,重心不穩的還從長條板凳上摔下來;反正就是一整個罵聲雜沓,人仰馬翻。好不容易全營各連新兵戰士都就定位了,營值星官一聲:

 『開動!』

 以為真能開始吃飯了嗎?呵呵!想得美!『小雞啄米必掉米粒,新兵吃飯必掉飯粒。』只要有人的餐盤碗筷發出一點聲響,就又是一場天搖地動。偷偷轉頭看向在講台前長桌用餐的營部長官們,每一位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沮,黃河決於側而神不驚。』仍然好整以暇的優閒用餐...。

 終於,或許各連各班長官們自己肚子也餓了,新訓第一天的『新兵用餐震撼教育』告一段落,全營新兵開始享用入伍第一天的第一頓軍中伙食;儘管快三十年了,我還記得這一頓的菜色:『白煮蛋一顆、少油少鹽清炒高麗菜、味如嚼蠟炸肉排一塊(裡面的肉薄如紙片,外面裹的麵皮大概是肉的五倍厚)、清炒豆芽菜、清清如水菜頭排骨湯(沒看到排骨,只有十幾片薄薄的菜頭浮在湯面上。)飯後水果柳丁一顆。』

 同桌一位新兵戰士面有難色的舉手:

 『報告班長!新兵戰士XXXX報告!新兵戰士XXXX不能吃蛋!』

 值星班長面帶怒氣的走到他身旁:

 『不能吃蛋?是不能吃還是不敢吃?有醫生證明嗎?』

 『報告班長!沒有!』

 值星班長冷笑了一聲,交代伙房:

 『打飯班,去伙房拿一鍋白煮蛋出來!』

 打飯公差把一鍋白煮蛋(少說也有十幾顆)端到值星班長面前,值星班長把整鍋蛋放到新兵戰士的餐盤上:

 『沒有醫生證明,又不是出家人,那就是不敢吃蛋!告訴你,軍人除了不吃虧,沒有什麼是不能吃,不敢吃的!五分鐘之內把這鍋蛋吃完!你敢不吃完或是吐出來,你就倒大楣了!計時開始!』

 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在班長的『淫威』之下,我們只能一邊拼命扒飯,一邊用眼睛餘光瞄向那位同連弟兄,手忙腳亂地剝蛋殼,含淚把一顆又一顆渾圓的白煮蛋往嘴裡塞。有此前車之鑑,全連新兵只差沒用舌頭將餐盤與不鏽鋼碗裡的飯菜舔到連汁都不剩,包括那顆柳丁。

 吃完入伍第一天的第一餐,手忙腳亂地洗完餐盤,連隊帶回隊部,在班長的指揮下,所有新兵捧著剛發放的鋁製臉盆,整隊帶往旅部營站領用日常生活用品,之後帶回寢室,開始由各班班長示範寢室內務擺設規定,鋼盔要怎麼擺,著名的豆腐乾棉被要怎麼折,蚊帳要如何在隔壁床鄰兵的倆倆互助之下折好,鋁製臉盆裡的牙膏牙刷要怎麼擺,肥皂盒與漱口杯擺放的角度...,全部示範完畢,接下來就是新兵戰士的實際操演。想當然爾,又是一次震撼教育的開始。只見蚊帳、棉被不斷像天女散花一般滿天飛舞,臉盆被踢翻,牙膏牙刷掉滿地,『棉被棉被我愛你!』、『蚊帳蚊帳對不起!』配合著交互蹲跳此起彼落,不絕於耳。現在想起來,還蠻詫異當年為何沒有『橫紋肌溶解症』這種症頭?依照現在的標準,恐怕很多新兵戰士在入伍第一天就可以送醫院掛急診了!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接下來的行程,其實不脫離『報告班長』系列電影中的描述,班長們一路罵,一路操,新兵戰士們就有做不完的伏地挺身、交互蹲跳,一直操到晚飯前,然後將中午的餐廳『取板凳、置板凳』等戲碼再重新複習一次;用完餐回到隊部,所有新兵戰士換上草綠內衣跟短褲,穿著藍白拖,圍著浴室裡的大戰備水池,親身體驗『三盆水,三分鐘戰鬥澡』,一直到所有新兵戰士可以進到教室,開始填寫一堆表格與撰寫『平安家書』,才得以稍微消停。當年新兵入伍第一天,可沒有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這種待遇,所以,很多新兵一開始寫『平安家書』,一邊寫,一邊想起過去這近12小時所遭受到的『非人待遇』,滿肚子委屈又不敢寫進家書裡(誰敢寫?信封不准封口,因為政戰士跟輔導長一定會看信件內容。)想著,想著,哭怕丟臉,但是淚水就會不聽話的掉下來...。

 然後就又開始聽到班長們冷嘲熱諷的聲音:

 『掉眼淚?你是不是男人啊?』

 『哭個屁啊?革命軍人流血不流淚!』

 當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們這些豬生狗養貓帶大,沒血沒眼淚的魔鬼班長!』(沒想到半年之後,我也成為被許多新兵戰士、大專寶寶狠狠咒罵的對象。哈哈!)所幸晚上在教室裡的課程稍微輕鬆,除了填表格,寫『平安家書』外,就是軍歌教唱,以及單兵基本教練準則研讀之類的靜態課程。一直到晚點名,全連新兵在連集合場成講話隊形後,本連連長終於現身訓話,內容不外乎是說,歡迎各位新兵戰士加入步三連這個大家庭,入伍後的頭三天是調適期,所以不會排衛哨,也不會太操大家(靠!第一天就已經被操12個小時了,這還叫不操?)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當磨練,希望各位弟兄晚上好好休息,迎接往後三個月的訓練...巴拉巴拉巴啦......。

 連長訓話完畢後,教育班長們又上場了,臨睡前的體能訓練:

 『伏地挺身預備!一下二上。聽口令!一!』

 不過,說實話當時還真佩服這些教育班長,帶體能訓練不打馬虎眼,總是親自上場,他做多少下,我們就得跟著做多少下,只是苦了我們這一群活老百姓,死撐活撐,不斷『強姦地球』。伏地挺身做完,又不知道跟著班長口令做了多少下交互蹲跳,全連新兵戰士才拖著快要失去知覺,不斷發抖的雙臂雙腿回到寢室,所有人在床前就定位。

 『部隊注意!等一下就寢時,所有蚊帳都要掛好,棉被都要攤開!那個敢給我不掛蚊帳,不蓋棉被的,你就不用睡覺,來陪安全士官聊天!稍息後開始動作!稍息!』

 此時,費玉清的晚安曲已經悠悠響起:『讓我們互道一聲晚安,送走這匆匆的一天......。』

 安全士官:『寢室熄燈!』

 值星班長:『所有人30秒內床上躺平,話講完還有20秒!10秒,9,8,7,6,5,4,3,2,各位新兵戰士晚安!』

 全連新兵戰士:『班長晚安!連上長官晚安!各位新兵戰士晚安!晚安!晚安!晚安!』

 躺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累歸累,卻一直無法入睡;睡隔壁床的國小同學LC,一樣也是翻來覆去,最後轉頭過來問我: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個時候,我爸媽,弟弟妹妹不知道睡了沒?』

 『三八啦!才10點,應該還在看電視啦!』

 『我爸不知道有沒有幫我帶小白去散步尿尿。』

 『小白是誰?』

 『我養的狗。』

 『你有毛病喔!快睡啦!明天還要被操一整天!』

 大約15分鐘後......。『嗚...,嗚...,嗚...。』

 不知道從哪一個角落開始的,然後就像傳染病一樣,一個接著一個,此起彼落的啜泣聲...。(我絕對不承認當時我是其中之一。)

 一群剃了頭的大男孩,在那個一天當中最安靜的時刻,卻也是最難以入眠的時刻。

 有的人在這個時候開始想起了父母家人,

 也有人在這個時候開始想起了女友,

 也有人在這個時候開始想起了老婆,

 有的人則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想起了孩子。

 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故事。

 相同的是,我們都在1990年12月2日,因緣際會的在關東橋新兵訓練中心齊聚一堂,成為中華民國陸軍1623梯次的新兵,展開往後兩年的軍旅生涯。

 730天,730顆饅頭,吃了第1顆,後面還有729顆。

 (未完,待續--)

作者為媒體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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