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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秀枝/苦兒創作流浪記——尼奧.勞赫的人生故事

 德國新萊比錫畫派泰斗尼奧.勞赫(Neo Rauch,1960-)一位謙遜、樸質的東德藝術家,裹上圍巾與厚重大衣,當我們爬上頂樓工作室,依舊覺得寒意逼人。但乍見勞赫時,他竟然只著短袖T恤,黑色工作褲,渾身是油彩,當我伸手致意時,他把我的右手,拉到他的左臂上,輕拍幾下,替代握手。「手很髒,我先去洗洗……。」

 對一個出生五個星期,就因火車意外,同時失去雙親的人來說,父母親的顏容是模糊的,但延續父母的志業與夢想,是他拚搏大半生的原生動能。

 果然,踩上父親就學的軌跡,成為父親在藝術院所畢業後的小學弟;拾著父親蒙塵未竟的畫筆,彩繪大千世界。而在大半世紀的時間壓輾爬梳過後,整理出父親的遺作,推出父子聯展,還要把母親僅存、泛黃的慈藹倩影,高掛畫室牆隅,永遠護蔭呵衛。記憶,沒有斷裂,至愛,不曾遠離。

 突來的悲劇,無言;孤兒的印記,深刻。他從此很不喜歡坐火車,而且只要能不坐,絕對不願坐,因為隆隆火車巨輪,壓輾過他不堪回首的襁褓悲歡。

 這是德國新萊比錫畫派泰斗尼奧.勞赫(Neo Rauch,1960-)的人生故事,塵封內心深處的疤痕,在愛的探尋與呼喚中,總是被升華釋放,成為他成長的力量,而與生俱來愛畫畫的天性,果然水到渠成,成了一生志業,尤其站在藝術創作的大時代浪頭,與一甲子歲月前懷抱藝術夢想的父母同在。彷彿那個已經離世的至親,一直在冥冥之中,守護著他,引領他走向繪畫探索的不歸路,承襲衣缽,更是青出於藍。

 當時間拉回1960年5月間,德國萊茵小鎮的火車發生嚴重交通意外,21歲的年輕畫家Hanno Rauch(1939-1960)帶著剛生產完的19歲太太(1941-1960),都在火車上,雙雙遇難。49歲與39歲的外公外婆,一肩挑起撫育孤雛的重責大任。他們抖落悲情,隔代的這對長輩,盡量設法給孩子營造健康成長環境。除了優於同儕的物質照顧外,自降輩分,拋棄外公外婆的尊銜,直接讓孩子喚他們爸爸媽媽,並告訴孩子那對在車禍中喪生的夫妻,是他們的手足至親。這樣的稱呼,一直伴著孩子成長歲月,讓孩子單純的認知是「有父有母」,在同儕中不被排斥。

 他們給予天生靦腆的孩子,全部的愛與支持。男孩從2歲起就開始塗鴉,他們不但不會斥責,反而給予肯定與鼓勵。男孩總是不離紙筆,喜歡靜居隅角塗寫作畫,一直畫進藝術院所,成為專業藝術家。補位父母職的外公與外婆,和男孩關係親密,又很長壽,在勞赫殘缺的人生際遇中,補出幸福天窗。勞赫以「再造父母」尊敬之,一路感念在心。

 問及原生父母,勞赫確實沒有印象,僅存的一幅母親黑白攝影,這是他唯一感受到的媽媽味道。還有,富饒創作能量的父親漢諾・勞赫留下不少手稿,那是他悲劇歲月前的遺作,外公外婆留存一輩子,最後移交給勞赫。在藝術創作與成果面前,父子倆,以學長學弟關係,交會重逢,甚至舉辦聯展,出聯合畫冊。走過半百人生的勞赫,看著21歲離世父親遺作,反而是賓主易位,在創作的時間與經驗,勞赫顯得老到,父親更像是他學生輩的年輕畫家,感覺很親切、很微妙。出版於2016年的《Hanno Rauch & Neo Rauch , Vater und Sohn , Father and Son》,成為萊比錫藝術界美談。這是由萊比錫政府支助的基金會主辦,從2012年2018年,已經來到第7屆。透過這次父子聯展,不僅確定勞赫是「新萊比錫畫派」扛鼎要角的地位,父親也順勢認主歸宗,成為「老萊比錫畫派」中的遺珠成員了。

 出生於萊比錫的勞赫,含著奶嘴,就被抱到薩克森-安哈爾特州的阿謝爾斯列本,由祖父母親自撫養長大,年紀稍長,就隨父執輩的長者阿爾諾.林克(Arno Rink)學習,頗有師父(Mentor)引領入門的況味,讓他心無旁鶩地朝向藝術專業之路前進。

 提到「萊比錫畫派」,阿爾諾.林克的角色就非常重要。他與尼奧.勞赫父親年紀相仿,是達利藝術的追隨者。當他指導勞赫作畫,就把達利畫風與理念,順勢傳遞給他,勞赫畫風被歸類為超現實主義,其來有自。

 另外,當勞赫16歲選擇報考學校時,包括柏林、哈雷(Halle)、德勒斯登、萊比錫等4所學校,阿爾諾.林克發揮師父說服力,讓勞赫進入萊比錫傳統,耳濡目染,終成新萊比錫畫派的中流砥柱。

 第三個影響是,阿爾諾.林克寫了一輩子日記,這種自省自勵習慣,在他臨死前一年,對勞赫耳提面命,鼓勵他透過寫日記沉澱自己。果然,勞赫在阿爾諾.林克離世的那個晚上起,開始寫日記,迄今超過一年半,受益匪淺。勞赫感同身受,因為人生有得有失,創作有高潮有低潮,夜深人靜,有機會卸下所有心防,赤裸面對自己,這樣的自我檢討與訓練,非常可貴。寫日記要堅持下去,長年不間斷,勞赫不但通過考驗,完全接收阿爾諾.林克的謙卑好習慣。

 在政治動盪、喧嚷沸騰的東德年代,萊比錫平面與書籍藝術學院(Hochschule für Grafik und Buchkunst,縮寫HGB),猶如一所美學聖殿,把所有喧嘩隔絕在校門之外。勞赫在這裡領略了崇高教育理想,自由派校風,紮實的基本功養成,還有一顆熱愛生命的心情薰陶。

 在學期間,師從藝術大師伯恩哈特.海斯西(Bernhard Heisig,1925-2011)。他是東德國家藝術家,也曾是當時執政社會黨的棄兒。在20世紀90年代,德國開始討論藝術更深層次的作用和意義時,藝術家應該體現什麼,以及該如何實現這一目標,他有著很深刻思考,被公認是德國當代運動中,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勞赫得到很中性的啟蒙,尤其養成抽絲剝繭的問題思考模式。

 45歲那年,勞赫獲得帶薪的教授職位,但是3年之後,他就放棄教職,潛心創作,從此走上專業藝術家之途。

 臘月季節,舉步在萊比錫街頭,戶外溫度在零度上下。萊比錫是德國薩克森邦第二大城市,也是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第二大城市。位於薩克森邦萊比錫盆地中心。德國知名作家歌德曾稱它是「小巴黎」。

 祼露枝條的街頭路樹,引導著我們向藝術家聚落邁進,按圖索驥,沿著門牌打探。找到地址,進了樓,卻在梯間被人告知,地址有誤、勞赫不在該處。當我們一再出示聯絡細節,對方才問,你們和勞赫真的約好了嗎?原來,勞赫作品大賣,朝聖索畫的人,絡繹不絕。好心的鄰居,不願見大師屢受打擾,索性下起逐客令,設法保障勞赫,這份自動自發保護藝術家的作法,令人感佩。

 裹上圍巾與厚重大衣,當我們爬上頂樓工作室,依舊覺得寒意逼人。但乍見勞赫時,他竟然只著短袖T恤,黑色工作褲,渾身是油彩,當我伸手致意時,他把我的右手,拉到他的左臂上,輕拍幾下,替代握手。「手很髒,我先去洗洗……。」

 然而,就在他一個轉身之間,我看到他雙鞋破舊,露出腳趾,而沾黏各色油彩的黑色長褲,竟然也在大腿邊側,破出好幾個大洞,行走移步時,幾乎讓我看到他大腿祼露與肌肉拉動。原來眼前出現的是如假包換的「貧窮藝術家」。當我再定神,檢視周遭,除了畫作與書櫃CD牆完整外,整個大工作室,幾乎可用簡陋殘破作形容。我很難想像,眼前明明是位「德國前十大在世藝術家最高成交價」排行榜的歐陸明星藝術家,勞赫的生活作息,竟是如此的簡樸,他完全處在低度物質中,也完全不在乎有訪客,需要特別更衣整容。勞赫像個藝術公務員,他的一天開始於晨練和早餐,然後騎著腳踏車,約莫9、10點,抵達工作室,打開空調、放點音樂,就開始一天的創作工作,直到晚上6、7點鐘才收工。中午,簡單烹煮,德國硬麵包、濃縮咖啡,冰箱放著簡單幾瓶酒,偶爾喝上幾口。工作室有張陽春便床,累了可以稍做歇息。勞赫的太太洛瑟.羅伊(Rosa Loy,1958-),也是藝術家,她年紀比勞赫長2歲,但晚入藝術學校,算是學妹。她的工作室就在勞赫的隔壁,他們夫妻共用助理。

 午餐時間到,勞赫會烹煮簡易食物,現成品加熱,並沖煮咖啡。然後只要敲幾下牆壁,羅瑟就會過來共進午餐,他們享受粗茶淡飯,無所不談。彼此會互看創作,互給意見,但沒有競爭,他們合作創作過,2015年還應萊比錫在地基金會之邀,一起舉辦過雙人聯展《Die Stricketin & The Knitter 》,志同道合,也鶼鰈情深。 他每天都會到工作室,維持週休一日作息。週末不出門,一起留在家裡休息。自稱是園藝工人的勞赫,順便會做做園藝工作,整理家門口的小花圃。

 愛好大自然,打造大自然的感覺,他在畫室擺了許多綠盆栽,為了清新空氣之需,打造出可以久留而不沉悶的創作空間,但綠色植物,因為擺放時間太久,殘枝枯葉滿佈,他沒有太作修剪,也來不及送舊迎新,然而有樹比沒樹好,聊勝於無。

 長型工作桌上,有盞燭台,大白天裡點著5、6個白色蠟燭光,任其燃燒,雖然光暈被白天裡一整排的明亮頂燈吞噬,但勞赫說,燭光代表希望、代表溫暖,還有浪漫的感覺,夠不夠亮,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勞赫喜歡閱讀,對文學和音樂都有涉獵,話題興緻也高,問起內容細節,他怕遺漏掉一些至關重要的部分,只有輕鬆提及帶過。對於創作以外的閱讀,無論是文學或音樂,他只接受那些與他的「內在結構」相契合的作品,因為不花太多時間,讀爛書。有時候,他也會把書本拋開,或者關掉音樂,暫時放空自己,再重新為自己開機。

 音樂,其實是勞赫的良師益友。除了是長時間在工作室的調劑外,也是他的精神與養分來源,音符激盪與彩筆交融,彷彿惺惺相惜。在畫室裡,他會結合當天的心境,挑選合適曲目,欣賞品評之外,也希望直接刺激他的創作,產生延伸發想或者舒緩鬆懈情緒的效果。

 勞赫喜歡的作曲家包括馬勒、德布西、柴可夫斯基、拉赫曼尼諾夫、理查.史特勞斯,還有保羅.維勒(Paul Weller)和墮落樂隊(The Fall),他琅琅上口,總是依不同心情需要,隨時調整。其中他還是「馬勒交響曲全集」封面藝術家,也是標準馬勒迷⋯!

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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