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忘了自己曾跟大師兄說「出本書來祭祖吧!」的玩笑話。
是他動人的後記寫來時,我才噗嗤一下:好渾喔。
不是不知道大師兄的故事,言談間他總說得雲淡風輕。
等到我看到後記,看到他完整的故事,心裡只有一個感覺:有些表面會笑的孩子,更讓人心疼。
生命不是一下子垮掉的,他是一塊一塊的崩落。
在父母的婚姻裡,在經濟的屈辱下,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的家庭,但還有甚麼可以更糟,更壓迫人?
很歡喜大師兄真的寫出他的故事,不是為了祭祖,是為著整理了自己。
「這沒什麼好哭,要笑,快笑呀!快笑呀!如果我哭了,外面的媽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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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作品,我的故事〉
我沒有想過,我有一天會寫作,還出書。這本書對我的意義,也許就像朱亞君總編所說,是用來祭祖的。
我書裡寫的都是我在當照服員和接體員時發生的事,我常在想,如果我爸沒生病,我不會想當照服員;如果我爸沒過世,我也不會想來殯儀館工作。
我爸年輕的時候沒教我什麼,但他生病之後,我人生卻因他而改變,我為他而去做那些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我爸對我影響真的很深,記得還小的時候,老師說不可以說謊,我奉為天旨,所以有個叔叔打電話來家裡,問我爸在家嗎?我說在,然後就被我爸打了一頓。
後來才知道那個叔叔是來討債的,從此我很少接電話。
我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可以跟那個叔叔說我爸在家,而有時候又不行;為什麼有時候他是我爸朋友,而又有時候變成債主。
還記得有一天,我爸跟我說等等誰來找他都說他不在,我說好。過後一個叔叔出現在家門口,我撒謊說爸爸不在,那個叔叔不相信,直接把我推開跑進我家,然後在廁所找到了他。
我記得那天他們在我家大吵,那個叔叔逼我爸簽了一張東西。離開前,那叔叔看我一眼,說:「那麼小就說謊,你想以後跟你爸一樣嗎?」
我走進家門,看著坐在客廳的爸爸,他只跟我說:「看個門都不會!」
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為什麼聽老師的話不說謊會被罵?為什麼聽爸的話說謊也會被罵?我不明白。
國中有一次的段考,我考差了,我回家後偷偷把老師寫給父母的通知信收起來,被我爸發現,他問我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要逃避?我冷笑說:「這些話你敢不敢對債主說?」
他聽到後拿起皮帶就一頓打,不需要別的解釋,只因為他是我爸。
我的印象中,那時候家裡總是有很多債主登門討債,一個離開了下一個就來。我有個任勞任怨的媽媽,也因此,他三不五時就搞出一個麻煩,然後躲起來,等麻煩結束後才回家。
我們家裡總是沒有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的叔伯姑姑們都很幫忙,連我大學的學費都是我姑姑幫我出的。
我上大學後,因為經濟問題,很少社交。有一次我跟同學相約去吃麥當勞,我想說皮包還剩五百,應該很夠。於是我到了麥當勞,點餐後拿起錢包,才發現錢包裡的五百塊已經被我爸偷走了。
哈哈。我居然在麥當勞哭了出來,想起來真的很好笑。一個大男人在麥當勞點了餐,結帳時發現錢被老爸偷走!哈哈哈!
我當時不知道是笑到流淚還是難過到流淚,只知道是同學幫我付錢。我開始賺錢以後,有機會就會請這位同學吃飯,我不會忘記他的恩情,也忘不了那分屈辱。
我跟我爸第一次打架,是我大四的時候,那天我爸先動手打我媽,原因是我媽工作晚回來,我爸懷疑她有外遇。本來那天因為他動手打我媽,我就很生氣,直到他罵我外婆,我終於崩潰去跟他輸贏,打到警察來了,我們才停下來。
這件事後我就帶著我媽和我妹搬走,原以為終於可以擺脫他,但有一天,我回家時發現我爸在我新家裡,原來他是來哀求我媽說他沒地方可去,求我們收留。
我真的被我媽氣死,我不懂我那麼努力把她從地獄拉了出來,為什麼她又要自己跑回去? 我跟我爸說,絕對不可以在我家過夜。因為這件事情,我們又打了不少次架,直到他中風了。
他一開始是小中風,左半部不能動,右半部還可以動。他不努力復健,跟我說就算他中風也要拖垮我們。
有次我跟我媽帶他去醫院復健,我們搭計程車,在路上,我發現他右手一直往褲子後面拉,一時沒注意他在做什麼,到了醫院看著一車的排泄物,我呆住了。
我將他抬到輪椅上,然後跟司機大哥道歉,一直對不起地說,司機大哥也喊倒楣,多收我一千就走了。
我跟我媽將他推到廁所換尿布,排泄物沿著走道滴,一路上他哈哈大笑,說他是故意拉開尿布讓我們出糗的。我們一人幫他換尿布,另外一人跟清潔大姐借了拖把,把地板處理乾淨。
我拖完地板,在廁所裡看著鏡子,告訴我自己:「這沒什麼好哭,要笑,如果我哭了,外面的媽媽怎麼辦?快笑呀!快笑呀!你最愛搞笑的怎麼還笑不出來?」
出了廁所,跟我媽說剛剛那個計程車司機臉多歪,多倒楣,然後呵呵傻笑,完全不想搭理我爸。
我跟他幾乎沒深聊過,這是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一件事情。我小時候也曾經幻想有天長大了,我可以拿瓶啤酒跟他坐下好好談:「你對我的人生做了什麼?」
勉強地說,我們也許曾經有兩次深聊的機會,一次是他二次中風,完全變成植物人的時候。我坐在病床旁,問他是否記得以前的事情,問他說如果我放棄治療,他會怎麼看我這個孽子?
另外一次,是出殯前我坐在化好妝的他旁邊,告訴他說他這輩子已經結束了,告訴他說我沒有再恨他了。真的。我也不會懷念他,無喜無悲,就是我對他的感覺。
反倒是我媽哭得很慘,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什麼是真愛。他們吵了一輩子的架,而我第一次聽到我媽親暱地叫他「老公」,是我爸已經成為植物人的時候。我媽每天照顧他,卻樂在其中,常看到她深情地摸他的頭,或溫柔地幫他洗澡換尿布。
我才知道原來要夫妻之間沒有爭執沒有衝突,必須要有一方不能說話也不能動的時候,才看得到。
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想起了當年我爸很依賴我媽的同時,其實我媽也是無悔的付出,深愛著他。
記得我爸中風前,我有一次跟我爸又打架了,打完後他氣喘吁吁地瞪著我,然後笑了,他對我說:「你知道嗎?你很像我。你會跟我一樣沒有朋友,你會跟我一樣愛玩愛賭,你會跟我一樣一事無成!」
事後認真想,他說的也沒錯,我是沒什麼朋友,也不喜歡交朋友,愛賭愛玩,感情無法專一。所以有人找我寫書,我就很想把書寫出來,拿到他的靈前跟他說:「爸,你錯了,有一點我跟你不一樣,至少我可以寫出一本屬於我的作品,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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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恭喜大師兄,今天又再版了!
作者為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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