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上旬,我在百忙中抽出八天的時間,到湘西走了一趟。會選擇湘西,主要是行程中有鳳凰古城,而這兒就是沈從文的故鄉。
對我輩四年級的文青,沈從文絕對是個一號人物,可是受到當時政治氛圍的影響,這些三十年代文壇的風雲人物和他們的著作,在台灣都是禁忌。一直到我進大學,認識了一些寫作的同好,私下傳閱這些所謂的禁書時,手都還會發抖,手心也會冒汗。
因此,我第一次讀到沈從文的著作,竟是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就讀時,第一本就是《湘西散記》,之後才是《邊城》。我立刻被他文字的魅力和筆下的湘西風光吸引住了,鳳凰古城、苗寨、沱江、渡口、船家和吊腳樓,引發我無限的遐思,也許下有朝一日要深入湘西一遊的心願。
誰知歲月匆匆,一蹉跎人生已走過大半,此一心願竟尚未實現,令我矍然而驚。剛好有友人提議,且安排好了行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顧不得手上尚有一堆雜務,便匆匆束裝上路了。
從湖南長沙、常德,一路來到鳳凰古城,每一趟都得拉車三、四小時,廣袤的湘西原野上,逐漸出現起伏的丘陵和綿延的山脈,三、五苗寨點綴其間,平添一股神祕氣息。
下了高速公路,明顯地感受到氣溫下降,天空也飄起細雨。走進古老的鳳凰縣城,行人打著雨傘走在石板鋪成的老街上,兩旁的店舖透漏著朦朧的燈光,彷彿走入了歷史的長巷。
鳳凰是中國三大古城之一,沱江流經其間,店舖及民宅住家即沿著河邊而建,每隔一段距離,便可看到橋樑和渡口。居民往來,除了走路過橋,也可搭船上下,沱江上舟楫往來,船家搖櫓掌舵,沿途吆喝,充滿了水鄉的氣息。
沱江河道寬闊,蜿蜒流經這兒,江水清澈,水流悠緩,與居民的生活密不可分。最著名的便是緊貼河岸而建的吊腳樓,房子臨河而建,底下僅靠竹子或木頭支撐,高高瘦瘦的竹腳長年浸泡在河水中,呈現出竭黃灰暗的色澤。屋子本身也十分老舊,黑黝黝一片,益顯得歲月的滄桑。唯其如此,才形成古城特殊的風景和韻味。
沈從文在這小鎮出生,14歲之前每天在這兒生活。沱江不僅是鳳凰城的母河,也是他的生命之河。他從這兒吸取了養份,日後成為他創作的沃土,他的名作「邊城」即取材於此。船家女兒翠翠和碼頭掌管人的兒子,在這兒譜出了感人的戀曲,他所描繪的鳳凰古城河岸風光,也成了讀者心目中難忘的風景,與他的作品相互輝映,令人嚮往。
沈從文的老家,位於鳳凰古城中營街,是一棟典型的南方四合院,是他的祖父沈宏富在同治5年(西元1866年)為官時購置的。他曾任貴州提督,為一品武官,負責統轄貴州的官兵,相當現在大陸省級軍區的司令員,可謂位高權重。他買下這棟舊民宅之後,隨即拆除改建成為今貎。
這座四合院並不大,是一座火磚封砌的平房建築,分前後兩進,正中央有一個紅石方塊舖成的小天井,兩邊是廂房,大小共有11間。房子是木構建築,馬頭牆裝飾著鰲頭,門窗鏤花,小巧精緻,充滿了濃厚的明清時代湘西建築的特色。
1902年,沈從文在這座四合院出生,並在這兒度過童年,14歲時才離開鳳凰古城,到外謀求發展,從此不曾再回來居住。之後這棟房子幾度易主,1982年他重返故鄉時,裡頭還住著別戶人家。直到六年之後,地方政府才購回此屋,重新整修後,掛上「沈從文舊居」的匾額,開放供遊客參觀。
由於沈從文在文壇的地位崇高,作品已成為三十年代文學的經典,風行海內外華人世界,讀者遍及各個世代,對他及其作品耳熟能詳。因此開放之後,來此參觀的遊客絡繹不絕,成為鳳凰古城最熱門的旅遊景點。
鳳凰古城今天能廣為世人所知,有大部分還是拜沈從文的盛名之賜。由此看來,當初買回這座老屋的地方官員,還是很有眼光的。所謂的名人故居,確實是地方的文化財,也是發展觀光的利器。而沈從文的名聲日後能超越曾為高官的祖父,更可看出文學為用之大,因它的影響力足以穿越時空,達到永恆的境地。
懷著朝聖的心理,我走進「沈從文舊居」時,腦海中不斷出現30年前初讀《湘西散記》和《邊城》時的情節和片斷,內心很激動,因為我終於完成當年的心願,來到了湘西的文學重鎮。
那天因為下著細雨,到訪的遊客只有我們一團,我並沒有隨他們一齊入內,反而在門口躑躅許久,待他們離去之後,才一人獨自入內觀賞拍照。天井中央有一口大水缸,清澈的波紋間,有兩條小金魚正在裡面悠游。兩旁種滿了花草,四周的八間雅室,陳列著他生平的照片、手稿筆跡,以及各種版本的著作。
正屋中堂掛著一幅他的素描畫像,是他的孫女沈紅所繪。另有一尊白玉半身雕像,則出自劉漢章手筆,筆觸簡練,唯妙唯肖,是他晚年身影的最佳寫照。左側廂房則是他早年的臥室,雕花的木窗透進來淡淡的天光,照著幾件老式的傢俱,古樸典雅,歲月彷彿在此凝固不動。
我在裡頭徘徊良久,看完了所有的展品,希望能找到他作品中與故鄉有關的連結,若能有所發現,了卻吾願,便不枉此行了。但文學與真實世界之間,似乎有道難以跨越的鴻溝,真正面對,反而若有所失。直到同伴怕我走失回來找我,我才依依不捨地跨出門檻,離開那座縈繞著舊夢的四合院。
根據《沈從文自傳》中的自述,他小時候不學好,逃學、打架、罵粗話,甚至賭博,什麼壞事都做盡,十足是個無可教化的野孩子。母親管教不來,只好忍痛送他去當兵,年僅14歲就隨著部隊輾轉在湘、川、黔的邊境,過著出生入死的生活。
最殘忍的是,在清鄉剿匪的大小戰役中,小小年紀的他便看盡了血淋淋的殺戮場面。後來他所屬的部隊,一夜之間在鄂西被殲滅,他僥倖地死裡逃生,脫離軍隊,流落到常德的市井之間,居無定所,三餐不繼,渡過了一段極其不堪的歲月。
這時他已20歲,卻只有小學四年級的學歷,根本無從謀生,遑論在地方立足。他不甘心一輩子只活在湘西的蠻荒之地,便興起去北京闖蕩的鬥志。他從湘西保靖坐著一艘小船,沿江直下,餐風飲露,吃盡了苦頭,19天後終於到達北京。但舉目無親,不知在哪兒落腳,前途又在哪兒?
他暫時找到一個破舊的小公寓棲身,因無一技之長,難以謀生,只能憑他的文學天賦,開始靠投稿維生,矢志要成為一位作家。但初期老是被退稿,飢寒交迫,幾難度日。幸好遇到當時在北大任教的名作家郁達夫,慧眼識英雄,及時施以援手,他才免於淪為北京街頭的遊民。
受到郁的知遇之恩,更堅定他的志向,不管遇到多少挫折和失敗,他仍一無反顧,堅持百忍,朝文學的道路勇往直前。終於以他所熟悉的湘西為題材,寫出了一系列感人的作品,得以躋身作家之林,之後更以《邊城》一書揚名立萬,奠定了在文壇的地位,成為當代中國一位了不起的鄉土作家。1988年曾獲諾貝爾獎文學獎提名,可惜在頒獎前一個月辭世,錯失得獎良機,誠為中國文學界一大憾事。
作者為作家
●全文見《觀察》雜誌64,經授權刊載。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