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邀約中央社兩位好友,前往泰北李文煥將軍府邸做客。承大小姐健圓,二小姐黛語熱情接待。並安排我們前往泰北深山老林內的營寨參觀。
一名滿面風霜的遊擊隊員,扶我們上馬。幾名荷鎗實彈的隊員,跟隨在後,貼身保護。陪我們進入了遮天蔽日的山林。叢林裡,隔不幾里路,就有一處孤軍的營寨。隨行的一名鎗比人高的遊擊隊員告訴我,他的父親,不久前,在協助泰軍「考牙山剿共戰役」中陣亡,留給他的是這一身破舊的軍服,和背上的這一管步鎗,還有的就是那熱切返回故鄉的渴望。
從「唐窩」到「美豐宋(音譯)」,在馬背上要顛簸好幾天。我們跋山涉水,來到一處處營寨。月明星稀,山林寂靜,偶而傳來夜䲷桀桀的怪叫聲。歲月無情,老兵逐漸凋零。營寨裡,只見一些花甲老兵,和孤軍新生的第二代, 蕭瑟的寒風中,搓著手,圍著篝火取暖。蒼茫的月色,暗淡的星光,他們說的都是同樣的故事,都是那個時代的一段悲劇。
他們大多是雲南子弟,祖祖輩輩都是荷鋤揮汗,躬耕田畝的農民。雲南地處天南,自古以來,帝力於我何有哉 ? 不料,過慣了承平歲月,卻突然大地驚雷,國共爆發第二次內戰。雲南省主席盧漢投共,赤焰狂潮,由內地迅速席捲雲南,戰火焚毀了他們的家園。國破山河在,有家卻歸不得。他們只好背井離鄉,追隨李文煥將軍的反共部隊,一路披星戴月,餐風露宿。從寮國經緬甸,顛沛流離的來到這個蚊蠅孳生,瘴疫橫行的泰北山區,安營扎寨。
八千里路雲和月。這支孤軍,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崇山峻嶺中,一路轉戰。期間,曾大敗緬甸國防軍,引起國際轟動。他們也曾建立「 反共抗俄大學」,熱淚盈眶中,在校園廣場,升起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他們也曾二度反攻雲南,收復故鄉滄源,耿馬,瀾滄,雙江等十四個縣市。但因國府後援不繼,最終只好仰天長嘆,「孤臣無力可回天」。揮淚退出了雲南。
後來,緬甸和蘇聯,向聯合國對國民黨這支舊部提起控訴。聯大通過決議要求撒軍。他們含悲忍淚,分兩批撤回台灣。有的被安排住中壢忠貞新村,有的到臺北雙和地區賣豆漿,有的到清境農場去墾荒。當時,三軍的李文煥將軍,五軍的段希文將軍,寧可馬革裹屍,誓死不退。他們重整殘軍,厲兵秣馬,枕戈待旦,隨時準備返回故國家園。在那烽火連天的歲月裡,他們曾協助訓練泰軍,掃蕩雄踞野林裡的苗共和泰共,維護了泰北的安寧。泰皇蒲美蓬,還特地頒授勳章,御賜他們取得泰國居留權。後來,三軍戍守唐窩,五軍駐防美斯樂。驚魂甫定,他們在殘山剩水中,終於找到了喘息地。
二小姐黛語,陪我們參觀孤軍的子弟學校,三五間茅舍,幾十名稚童,沒有鉛筆,沒有簿本,他們圍坐在教室裡,咿咿呀呀的跟著一名老兵,吃力的唸三字經。荒野中傳來弦歌不輟聲,這就是中華文化的傳承。我突然感到心情莫名的悸動。在那異國他鄉的山嶺,我也曾見到荒煙蔓草中,一座座孤墳,他們的墓碑都面朝故國。「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他們己血灑他鄉,成了異域的弧魂。春去秋來,南雁北飛,他們要向誰傾訴,那不盡的故國之思,向誰訴說那滿腔的中國魂。
回到清邁,住李將軍的府邸,吃「過橋米線」和「米干」。聽李老英雄,操濃濃的雲南腔,談當年浴血奮戰的過往。大小姐健圓,二小姐黛語,頻頻斟酒。 兩位小姐,巾幗不讓鬚眉,她們粉黛不施,滿臉堅毅。她們耗盡青春歲月,為戰士為縫征衣,籌軍糧,備極艱辛。我赫然發現客廳牆上,懸有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有一張我熟識的臉孔,竟是舍妹員林實驗中學的同學柴雲。她當年隨父母撤退來台,住中壢忠貞新村,常到寒舍做客。不料,她竟嫁給了李將軍的公子李朝柱,成了李家的長媳。 可惜當年,她已隨夫婿移居美國,我們終未能在他鄉異地晤面敍舊。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柴雲和我,睽隔已半世紀。前幾天,她突然從紐約來電。談及過往,我們有感觸,有感懷,有感念,有感動,也有感傷 。我知道她育有七名子女,家庭幸福美滿,甚感欣慰。我聽說李老將軍已過世,那段英雄歲月已隨風而逝。我也聽說,李大小姐近年,將當初的營寨,改建成「唐窩客棧」,客棧的門聯是,「回顧當年風雲際會立基地。且看今朝日月光華又一村」。
俱往矣 ! 當年陪我共同闖蕩異域的李培雄兄和黃文志兄,已先後退休,告老還鄉。 我們何時再結伴同遊泰北,重溫往日那段雄姿英發,豪氣干雲,勇闖虎穴的輕狂歲月。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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