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畫,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的兩岸故事」。
網路上,有一署名林野撰寫的「台北食事」,許多網友瀏覽後覺得嘴饞不已,還有人說,看得他直生津。作者林野自承來自香港,「開宗明義」談的是台灣經濟尚未起飛前五0、六0年代的台北食事,掐指算算,作者年紀應該與我相彷彿,但他對台北美食的記憶,似乎與我的記憶有些出入。
隨便聊聊,切勿當真。畢竟,每個人的味蕾偏好和記憶,大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論。有些味蕾的記憶,也很可能來自於父執輩或其他饕客的轉述,不是嗎?狗尾續貂,算是補遺拾闕,不全之處,還待有心人接力完工。
「食事」的開場,將場景設定在五、六0年代,提到「信義路從安東街口到東門都是違章建築,在那裡可以買到包子、饅頭、蔥油餅之類的北方麵食」,接著,跳轉到「覓食族」學生到龍泉街吃大碗牛肉麵,又跳轉到中正橋頭永和頂溪那兒的豆漿店。五0年代的台北,除非擁有自用交通工具,個人的橫向移動能力極為有限,能夠悠游於東門、師大附近和永和中正橋頭者,親嘗各類麵食美點,實屬少見。因此,上述有關台北食事的的描述,不知是否根據作者的親嚐經驗寫成的?
民國五十四年,小五升小六的秋天,我從長春國校轉學到東門國校。每天上學得到通化街臨江市場搭三十路公車,從尚未拓寬的信義路,經國際學舍(也就是今天的大安森林公園)對面的小美冰淇淋和好幾間狗園、穿過尚未填平的公圳上的水泥橋、經新生南路、東門、轉仁愛路後,在仁愛路和林森南路口的泰北中學那一站(或是東門國校站)下車,再穿越十字路口到東門國校上學。
也許年幼,也許是那時公車少,班班客滿,人擠人,瞧不見車外的風景;搭車上東門十個月期間,我幾乎不記得安東街到東門的違章建築有賣各式北方麵食的攤商。
那時,初中聯考猶在,惡補風行,東門國校又是個出了名的升學國校,六年級下課後,同學都得到級任導師家惡補數學。補習結束後,約莫晚上八點左右,三十路公車,晚間班次少,同學們習慣結伴步行到東門市場搭車,印象中,東門市場附近,也沒甚麼北方麵食館。反倒是東門國校斜對面、林森南路上各色南北小吃特多。
當時家裡環境不甚富裕,晚間餐費拮据得很,只能在林森南路、泰北中學門口的違建攤商那兒買個五毛錢的蔥花厚燒餅,隨便啃啃,充充飢。偶爾調皮,跟著同學跑去賣烤魷魚、烤香腸的小車,打彈珠台,和老闆比彈珠進洞點數大小,贏了,便可換張碾成網狀的烤魷魚,解解饞。
以前,泰北中學的大門,和今天台北青少年發展處一旁的曹洞宗大本山臺北別院鐘樓,緊貼在一塊兒。看似殘破不堪的鐘樓,小吃攤和飯館林立。有一回,應該是模擬考考了個全校第一,獎勵自個兒,補習前吃晚餐,破例選了一家麵館裡,吃了一碗大滷麵,那是我念東門國校時、唯一一次走進麵館吃麵,也是生平的第一碗大滷麵。
林野聊到水餃時提及,「剛來台灣時對餃子很感興趣,因為出生在香港從未看過,記得火車站前方今新光三越)的空地有幾家鐵棚搭建的水餃店。」這段食事記憶,不知確實的時間點是何時?
民國五八年到六一年,我念高中時,台北車站是星期假日約女生郊遊的集合熱點(那時可沒有這名詞兒)。北車周遭和對面,小吃店和冰果店特多,獨獨不記得有水餃店的蹤影。也許早期咱們邀女生出遊,通常也會自備野餐吧?因此,不會特別注意有無水餃店。民國六十五年,我大學畢業,新光三越那塊地兒,緊貼著南陽街補習班,確有一排以補習班學生為目標客層的小吃店。我沒在補習班待過,不知該處有無水餃店。
作者的水餃記憶,到了龍門客棧,戛然而止。記憶無誤的話,直到九0年代,龍門客棧應該只是台大法學院和醫學院師生的共同記憶,外人知曉的,不多。反倒是日式酒吧林立的林森北路,南北小吃很多。
民國七0年代,3%的戒嚴令,仍在實施。南京東路林森北路口的極樂殯儀館,尚未拆除,沿著林森北路上西側,盡是各類小吃店,也是少數可以晚間吃個宵夜的所在。其中,夜貓族最愛的,要數禚家小館(還是禚家水餃?)。禚家小館的水餃、滷菜、快炒,都小有名氣。報社下了班,開車衝到禚家小館,來盤水餃,切盤滷菜,再來杯啤酒,人生一樂也,至於愛車,就丟給一旁代客停車兼洗車的小弟唄!
談到水餃,我個人最懷念的,要算仁愛路巷子裡劉家小館的黃魚水餃。我棄媒從商後,常常帶上外國客戶到劉家小館嚐鮮。吃過劉家小館黃魚和牛肉水餃的老外,曾對我說,北京的水餃沒法比。當然,老外朋友說這話時,大陸改革開放的號角才吹響不久,北京水餃可真沒法跟台北比。遺憾的是,劉家小館已在幾年前歇業了!
劉家小館的黃魚水餃有名,喜來登飯店還叫來來飯店時,十七樓俱樂部的黃魚麵,堪稱一絕。如今,黃魚麵也成夢裡記憶。
提到黃魚,打個岔。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曾經帶我們在台北吃過乾煎小黃魚和麵拓黃魚,上大學後,這兩道佳餚似乎在臺灣絕跡了!兩岸開放交流後,九六年初履上海,居然吃到了久違的乾煎小黃魚。在那之後,只要到了上海,乾煎小黃魚便是我必點的美食。
從水餃記憶,林野老哥的味蕾轉換到「鼎泰豐」和華山市場的「阜杭豆漿」。其實,鼎泰豐成名甚晚,算不上咱們這一代早期的食事記憶。高中時,還沒有康青龍這個詞兒,但永康街、青田街到龍泉街,可是咱們同學拎著籃球,招搖過市的勢力範圍。那時,永康公園旁,有名的是那家賣油豆腐細粉的小店,沒聽說鼎泰豐的旗號。鼎泰豐一旁的南京板鴨,倒是名店。如今,南京板鴨好像不見了,賣油豆腐細粉的小店雖然還開著,卻難與世界名店的鼎泰豐,相提並論了。
阜杭豆漿亦然。之前,永和及四海燒餅油條豆漿,還在阜杭之上。永和、四海之前,好吃的燒餅油條豆漿,遍布台北,難分軒輊。我念大學時,父親朋友請客,因緣際會去了當時賣燒餅油條豆漿最高檔次的店兒吃早餐,那家店,喚作欣欣餐廳,是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從前都簡稱輔導會)下屬的榮民供銷中心開辦的,既是蔣經國宴客的指定餐廳,也是小蔣吃早餐的場所。阜杭豆漿?抱歉!還真沒聽過。
如今因阜杭豆漿爆紅、重新贏得消費者青睞的厚燒餅,以前多烤成菱形狀,燒餅上頭的芝麻特多、特香。我吃過最好吃的厚燒餅油條,是服預官役、擔任三民主義巡迴教官時,在澎湖馬公的傳統菜市場裡吃的,至今回想起來,依然齒頰留香。味覺記憶能夠持續至今,你道好吃不好吃?四十年青春夢迴,不知那家燒餅油條「健在」否?
林野的牛肉麵記憶似乎特別龐雜。鄭州街、鐵路醫院、開封街、漢口街(正確地說,應該是延平南路吧)、龍泉街、清真、紅燒,甚至二00五年台北牛肉麵節,都在他掃描範圍。不過,作者未及細數各家牛肉麵的精妙處,只是特別描述了一下永康公園口上那家牛肉麵攤。他說,「同一時期,一位退伍老兵在永康公園附近擺攤,不久創出了口味」。不知同一時期是指那個時期?
永康公園邊上那家牛肉麵攤,確實紅極一時。搭著帳篷的小小麵攤,常常「萬頭鑽動」,入夜不久,人去攤空。原來,那老闆很早就懂得飢餓行銷的道理,每天牛肉麵是限量的,賣完收攤。不過,從前、從前,牛肉麵絕非平民美食,像我這種家道中落的「芋頭番薯」子弟,只能點個牛肉湯麵,嚐嚐別人吃肉我喝湯的滋味。
永康公園那牛肉麵攤,直到我出了社會,自個兒會賺錢了,才有機會品嘗。也不知是不是長大後,嘴刁了,說實話,那湯頭、那牛肉,比起我自個兒烹煮的,差遠了!
其實,永康商圈那兒,好吃的牛肉麵店,挺多的。金華國小旁的永康牛肉麵,便是其中之一。他家的半筋半肉、粉蒸肥腸、粉蒸排骨和幾道小菜,都很能征服老饕的胃。麗水街、淡江大學城區部旁的川味老張牛肉麵,也挺夠味兒。但印象中,民國七五年前,川味張牛肉麵似乎不在這地點。
永康公園口的牛肉麵攤,後來因市府整建永康公園和周邊的巷道,給拆了!一旁的巷道口,後來就冒出了一堆冰店和麵館。往巷子裡再走進一點,便是當年涉及江南案諸位「嫌犯」,商議大計所在的情報局招待所。《商業週刊》草創時期,那棟樓便是商周的辦公室兼編輯部。
再往巷子裡頭走,橫的那條巷,七0年代、八0年代,達官貴人趨之若鶩的秀蘭小館,就在那兒。林野老哥寫到隆記菜飯歇業,卻沒提到秀蘭小館,可見,咱倆的台北食事記憶,時序上,還真有些差距。我下海從商後,秀蘭小館在西華飯店對面開了家分店,國外客戶來台若是下榻西華,我便會就近帶他們去那兒大快朵頤。九0年代末期吧?秀蘭小館還曾揮師北上,進軍上海古北口的洛城廣場。上海朋友戲稱那是「台灣口味的上海菜」,不多久,收了攤。如今,就連洛城廣場都已拆毀改建,世事滄桑,不勝唏噓。
談到港式飲茶,林野的記憶聚焦在一九五八年創業、開在西門町那兒的馬來亞粵菜餐廳。作者沒提他自個兒在馬來亞餐廳的「親嘗體驗」,不過,知道馬來亞餐廳的人,論年齡,今年至少也有六十五歲了!六十五歲的粵菜饕客,卻沒提早年衡陽路上的掬水軒餐廳,讓我有點納悶(也許作者移民來台時掬水軒已經謝幕了!?)。不僅如此,還漏了稍晚也在衡陽路上創立的大三元飲茶(非今日大三元。原大三元後遷至信義路安和路口,改名靜園,現已歇業),也頗不解。至於古早時赫赫有名的紅寶石餐廳,提都沒提,更是遺珠之憾。
馬來亞餐廳的馬來糕、叉燒包,都好吃極了 他們家的中秋月餅,更是當時台北、或者說整個台灣廣式月餅的狀元。不過,我們小孩只愛他家的棗泥、豆沙蛋黃和蓮蓉月餅,對火腿、伍仁之類的月餅,則敬謝不敏。
作者懷念的「外省掛」美食餐廳,有二0一八年因都更歇業的「隆記菜飯」,五、六十年代大大有名、早已歇業的「三六九」(蘇杭點心)和「陶然飯店」(潮州菜),沅陵街的「新陶芳」(客家菜),延平南路的「山西晉記」(貓耳麵、涮羊肉),以及復興橋下的「天橋飯店」(客家菜)。
或許這是作者「台北食事」系列的第一篇吧!?因此,沒來得及將記憶庫裡missing link的挖掘乾淨 其實,台北美食餐廳巨多,誰能記得清楚?且容許我根據我的記憶庫,補綴三家消失的一。它們是:
中華商場的「真北平」。真北平的招牌,中文之外還附著滿文(?),跑堂穿著白色的袍子,食客進門,跑堂此起彼落地「高唱」著京片子,招呼客人。這樣的排場,在台灣已成絕響。有機會到北京,還能瞧見。
還有,中山堂對面的「山西餐廳」。早期,山西餐廳是老國代、老立委和大官們應酬要地,他家的銅爐火鍋和雞油豌豆,是我最愛。山西餐廳後來搬到林森南路、來來飯店後門巷口,菜色和夥計招呼客人的「味道」,大不如前,在我心目中,此山西餐廳,非彼山西餐廳。
最末為漢口街、重慶南路口上的「復興園」。我第一次光顧復興園時,它位在敦化南路、土地改革館附近,忘了何時搬到了開封街。復興園應該是今天許多上海老餐廳的鼻祖。
正因為阿唐師父的復興園,開枝散葉,所以,上海菜始終能在台北老饕圈中,擁有一席之地。復興園退隱,或許也出自同樣的原因吧!
味蕾不同、味蕾記憶也不同。在米其林星星沒有引進台灣的年代,味蕾的鮮甜甘美,全憑著人們的口耳傳播而被記憶下來。而隨著經濟發展,台北食肆與食事,都越見精緻,昔時所謂美食美點,往往是相對於艱困的歲月、以及那一顆顆容易滿足的味蕾而來的。這樣的味蕾記憶,無法在連鎖餐廳裡找到,也無法與我們的子姪輩交換,那是屬於篳路藍縷年代的共同記憶!
儘管,共同的記憶裡,還是有著不同的酸甜苦辣。
本文取自《台北舊事──一個外省第二代的生活記憶》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