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張仲嫣專欄】如同多數(概念上)的西方地區,柏林的萬聖節是年輕人開派對的名目,同時是孩童擁有甜食特權的日子。嚴格說來,我是不喜歡萬聖節的,不喜歡那些刻意營造的恐怖,地鐵裡擠滿一張張血跡斑斑的面孔,低著頭,手機藍光放大粗糙的妝容,慘白卻又荒誕的不合時宜。
但我喜歡在這天看街上的孩子。看他們自信無畏的樣子,拎起南瓜燈,頂著一張張「恐怖的臉」,對於自我樣貌充滿認同,無論是妖是鬼或是英雄——明確認知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體,並且目的清晰:糖果。那種堅定,或許是我、甚至大多數成年人所喪失的。
圖/專屬萬聖節的南瓜雕刻。(張仲嫣攝)
今年萬聖節,我家社區恢復了因疫情中斷的要糖果傳統。家長們早早在穿堂張貼告示,請願意配合給糖的住戶填寫自家門鈴姓氏,讓孩子能在不打擾他人的情況快樂過節。我因為上晚課的緣故沒有參加,殊不知返家一打開社區大門,便和兩個小鬼對視到。
「哈囉。」我微笑和他們招呼。
見我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們向我走來,問我有糖或是錢嗎?
「我身上沒有,但你們可以跟我回家拿。」
於是兩個小鬼跟著我穿過中庭上樓,短短的路程我們閒聊。問他們萬聖節開心嗎?開心,非常開心。有拿很多糖果嗎?有,但還不夠!
「你從哪來的?」其中一個小鬼仰著頭問我。
「台灣。很遠的地方。」
「我從烏克蘭來的。」我有些驚訝,因為他的德語沒有口音。在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時,他接著說:「我們的家因為戰爭被毀了,所以我們搬過來。」
「戰爭?」我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戰爭。」他加重了字音,「你知道吧?俄羅斯發動戰爭。所以我們來了。」
沉默。不光是因為想控制傾刻湧出的眼淚,更是因為大腦搜尋不到合適回應,它紛亂地跳躍出近期幾個好友在社群網站不約而同書寫的句子:「現在的日子已經夠可怕了,我們為什麼還要過萬聖節?」「妖魔鬼怪天天在路上行走,每天都是萬聖節!」「你知道加薩流的血比你臉上的顏料真實嗎?」
為能盡快填補對話空白,我說了我最討厭的話。我說,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對於這一切我無能為力,而我對我的無能為力深感抱歉。然而這種抱歉在殺戮面前,不過是句廢話。
另一個小鬼這時加入我們的對話,說他的國家也是有類似戰爭的情事,父母帶著他逃命。兩個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的孩子自顧自地敘說自己的「見聞」,關於爆炸與死亡,殘酷的話從年幼的孩子口中說出更是殘酷,簡單的字彙覆滿血腥。讓我想起了《惡童日記》裡的雙胞胎,艱困會帶來強大的心智,然而小說文字與電影圖像之於眼前這倆實際經歷戰爭的孩子,會是太過虛偽還是感同深受?
本想多聊一會的,但小鬼們拿了糖果就趕著往下個地點搜刮。
「路上小心,萬聖節快樂。」
向孩子們揮手道別,我關上門,回想上一次聽到親身的戰爭經驗,似乎是來自爺爺。他說國共內戰時屍體堆疊成山,記得他拉著我的手,要我摸摸他頭頂的小禿塊,那是子彈貫穿頭盔擦破的皮。他說,還好當時以同袍屍體做掩護,要是再多往下一釐米,他也會死。他說,他必須好好活,因為他是踏著別人屍體活下來的人。
圖/裝扮做鬼的孩童們。(張仲嫣攝)
往日與今時,似乎分辨不出差異。人類依舊嗜血,文明被與生俱來的野蠻狠狠淹沒。
恐怖不限於節日,真正恐怖的不是那些可以被言說的事物,好比死亡,或是將可言說的事物套上了另一層的包裝——好比屠殺,好比戰爭。真正恐怖的是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真正的恐怖是,你只能觀看這一切在面前發生,卻不知道盡頭在哪;不知道何時會輪到自己,心裡卻又明瞭:眼前的歲月靜好,不過是目光迴避了沿路、腳下、以及將來的屍橫遍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