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須文蔚專欄】你大四時,我出了一道題目,希望同學能化用一首古典詩,描述當代的人物心境。你挑了杜牧著名的〈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筆鋒一轉,寫1949年發生的「四六事件」,詩題是〈路上的行人〉。
發生在臺灣大學與臺師大的 「四六事件」,表面上導因於警方取締學生自行車雙載的爭端,實則是在國共內戰的烽火下,風聲鶴唳的軍事管制掀起清理校園中共地下黨行動,波及諸多無辜學子,也成為著名的白色恐怖事件,你不急著控訴血腥的鎮壓,而是冷靜地說:
只看清明的雨,看回不去的從前從前
路上有手指遙遙伸出,正對著大同
和小紅帽,姿勢像是道別
明明黑夜已經失守
黎明卻還在門口脫靴
全詩努力辯證著,一場讓臺灣青年知識分子消失的政治行動,固然遭到世人遺忘,事件究竟該如何在分歧的意識形態中留下倒影?在我們「左支右絀」的閃躲中,真的能跳脫掌權者的歷史話語權力,更貼近革命青年的良知與人道精神,理解歷史的真相?你試著以詩逼近真實。
你的長處在於敘述與思辯,在臺灣現代詩趨向批判社會新興議題:環境保護、轉型正義、居住正義、性別平等、民主運動與全球化衝擊,一掃過去現代詩思想深度不足的窘境,你在大學時期的創作就顯現出一定的精神高度。〈如果羅福星〉就是令人驚艷的作品,你選擇了1913年底日本總督府破獲「苗栗事件」,逮捕了發起反日軍事行動的羅福星,12月16日羅福星在淡水遭到拘捕,次年被判死刑,於臺北刑務所絞刑臺上從容就義。你把羅福星的起義放在世界與兩岸的政治互動中,如果沒有二次革命、如果沒有第十三世達賴喇嘛發布《聖地佛諭》、如果沒有刺殺宋教仁案、如果澳大利亞沒有定都坎培拉、如果美國沒有承認國民政府,如果國民政府信守諾言支援羅福星的軍事行動,或是一次世界大戰不要爆發,乃至於如果羅福星安份守己,歷史是否因此而改變?也提醒我們回溯任何一件往事時,要能夠從多重的因果關係,理解歷史人物的判斷與勇氣。
亞里斯多德在《詩學》第九章中指出:「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富於哲學意味,更被嚴肅的對待;因爲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叙述個別的事。」在撞擊社會現實的書寫歷程中,直擊當下的事件,記錄細節,固然有助於補充歷史遭到權力改寫與扭曲的面向,但以詩敘寫,如能轉化為寓言,就更能貼近上述的「普遍性」,詩集中〈願你〉就展現了香港光榮革命的細節,貼近了歷史記憶,畢竟以詩有限的篇幅,難以充分反映具象的抗爭,太過直白的抗議,也讓詩人顯得不夠沉著;相形之下〈回家〉描述土地徵收,遭到強制拆除「釘子戶」的悲哀,為了凸顯事件的深沉,你刻意以推倒積木與玩大富翁的「童趣」,製造巨大的反差,增添了事件的荒謬感,當讀到:
於是怪手住進了你的全身
無論公義無論仁愛
你的家是辦家家酒的積木
你的心是夜裡的碎星
真是令人戰慄的情節,而詩中所描述的不義顯然不受限於一時一地,但凡在有違正義的徵收事件中,相信這首詩將永恆傳唱。
敏於思考的你,也正展開更長篇的敘事詩書寫實驗,也擔憂寫作遭遇瓶頸,並竟在充斥著抒情詩的大環境中,敘事乃至於非主流的論述,總是難以獲得青睞的。我想借用孫紹振在《文學創作論》一書所點出:「想像的概括性和寫實性相結合,並不是靜態的、凝固的、永恆的,在詩歌發展的歷史過程中,二者地位不斷消漲著,交替著,呈現著某種程度的動態平衡,寫實性的優勢,反覆地讓位給假定的概括性優勢。」顯然敘事與寫實是抒情寫作的另一面,也是值得開拓的新領域。不過需要提醒的是,在漢語現代詩的歷史中,敘事詩的實驗與成就,除了吳興華、楊牧、羅智成等少數作家能取得評論界的肯定,你計畫往敘事與寫實的實驗道路上獨行,這絕對需要更大的魄力改變創作風格。
你在進入研究所後,顯然也開展了古典的閱讀,〈二手〉一詩化用了不少杜甫名句,也反覆鋪陳詩是否可以書寫歷史?當現代詩拋棄格律後能否依舊對抗各種言說?這幾個重大的議題一旦能與你的書寫實驗對話,你將牽起文學史中一條綿長的鎖鍊,從杜甫開始,漢語詩開始記載歷史,記錄庶民流離的生活,忠實記載時代的事物,開展出具有「詩史」意涵的重量級書寫。相信你一定也有所體會,要能「穿上千萬種傷口,啣著辭句起飛——」是何等不易的功課?
你本來就有改寫童話與古典文本的能力,又有辯證歷史真相的心志,《心術》充分展現了你特殊的創作風格。期待你書寫新的篇章時,能多反覆推敲,打磨語言,歷來討論寫景時,最具代表性的討論,莫過於梅堯臣和歐陽修論詩:「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 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相信一旦你能擺脫直面現實,能突出形象的鮮明,以委婉的意象打造寓言,展現更為深刻的境界,相信你將走出一條完全不同的詩路。
作者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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