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簡秀枝專欄】從愛鴿了、養鴿子,研究賽鴿,發現賽鴿非台灣土生土長的,是外來種,在追本溯源之餘,要書寫一部台灣「賽鴿史」。
賽鴿,甩不掉環境的主宰與命運的操弄,猛然間,他發現,這樣的宿命感,不只是鴿子,台灣島國4百年來的遭遇,不也如此,受制於外在的殖民與威權統治,大環境始終左右台灣的政局發展,台灣的「賽鴒史」,豈不也是台灣的「近代史」。
這是新鋭藝術家李立中的感悟,就在熱蘭遮城建城400週年即將擴大舉辦紀念活動之際,賽鴿故事的原鄉,就發生在荷蘭東印度公司,台灣與荷蘭之間,彷彿有著不可分割的歷史情節。
李立中在為賽鴿說故事,其實,他正也是在訴說著宿命的台灣故事,逆境與挑戰不斷,最後變種圖強的賽鴿,和逆來順受的台灣,都因逆境與挑戰,更堅強地存活下來。
上(8)月29日,參加台南文化局活動,看到李立中「台灣粉鳥三部曲前傳」以及「Pontanus的日誌本」展覽,印象非常深刻。帶著一知半解的心情,在沈思近兩週後,以電話和李立中聯絡,請他細說從頭。
橘紅色的展廳,佈置的很周全,文獻資料、故事本、錄影音的播放、加了高檯底座的賽鴿標本,以及複製荷蘭畫家林布蘭(Rembrandt,1606–1669),於1662年創作《阿姆斯特丹布商公會的理事們》,呈現在現場,非常吸睛。展覽如此詳實安排,看得出李立中的良苦用心,他投入創作的深入,從搜尋文獻、實體踏實、錄製影片,最後不惜讓賽鴿現身展間,彷彿讓鴿子墊高身子,挺身控訴自己的歷史遭遇,為400年來的苦難與宿命申冤。
坦白說,該展覽攸關400年的史實,不是逗留3、5分鐘,看看就懂的一般展覽,而是要把創作者李立中一樣,仔細閱讀他提供的文本,觀看他的影音,田調,最後用大腦反思,小小的鴿子,為何會經歷著世間如此多磨難,就像我們感嘆,蕞薾島國的台灣,為什麼要總是承受被殖民、被統治,被威嚇的命運,歷史的血淚,不斷重演,迄今仍未停歇。
李立中解釋,以林布蘭複製畫作作為封面圖像,是創作計劃起手式,林布蘭代表荷蘭的良知,因為在時空背景契合下,試圖與該創作計劃「Pontanus的日誌本」作連結,引領著觀者了解西方人,如何了解從東印度帶回的日誌本,認識福爾摩沙台灣。
Pontanus是東印度公司一位職員,身為帝國殖民主義下的小人物,遭遇與台灣17世紀大航海時代的歷史,竟然都沾上邊,他曾捲入鄭荷殖民政權的紛爭。
原來,Pontanus是在1640年,以東印度公司職員的身份來台,1652年更服膺公司的殖民通婚同化政策,與新港社人Tidama成婚。
然而,在1654年,因涉嫌鹿肉走私入獄兩年,之後獲釋,便以自由商人身份,繼續留在台灣從事買賣。1661年明鄭部隊登陸突襲時,Pontanus的角色又出現,他曾在當年5月1日,公司守將鬼拔仔(Thomas pedel),於北線尾反擊明鄭部隊慘敗之際,由Pontanus協助受困赤崁的地方官貓難實叮(Jacobus Valentyn),送信到對岸的熱蘭遮城,給台灣長官揆ㄧ等。
這是海上霸權的時代,眾多的Pontanus,隨著帝國強權,到處遷徙,他們從遙遠的國度,來到亞洲島國,在異地討生活,甚至配合公司政策,與在地西拉雅社女子通婚,一個看似渺小的個人,被zoom out到宏觀的大歷史上,宛如一粒沙塵,在大時代的巨風大浪中,隨波逐流,最後浮游在沙灘上。
李立中說,他崇拜賽鴿歸巢的本能,迷戀鴿子戀家的天性,從小開始,就養起鴿子,把鴿子當作家庭成員一般,中學時期因功能壓力,被母親說服暫停該項雅好。學校畢業、當完兵,返鄉工作,回家的心情,又讓他想到鴿子,也因此又回頭飼養起鴿子。
對於鴿子,醇厚溫和的感覺,讓他喜歡上心,甚至有種狂熱程度。近年來,對於神秘低調的賽鴿文化,著迷不已,他常假想自己如果也是一隻賽鴿,該如何在浩瀚天際,找到方向,完成使命,後來他發現賽鴿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宿命感,例如,比賽完的賽鴿再累再苦,都要飛回自己的住所,這種對家的依戀,並不保證牠的安全與幸福,因為背後還有一張命運的大網,牠們甩不掉環境的主宰與操弄的。
基於對賽鴿命運,帶著特殊的關懷與好奇,李立中展開賽鴿命運的探索,彷彿對待遠房親戚一樣,他要幫忙調查身世,了解苦難的源頭。
從史料們搜尋,到田調踏察,李立中深入深間,查訪不少垂垂老矣的耄耋賽鴿戶,當他訪談越多,越發現賽鴿運動,在台灣文化脈絡與歷史研究上,嚴重缺席,台灣根本沒有完整的賽鴿史,造成外界對賽鴿運動十分無知,產生許多誤解與負評。
於是,身為愛鴿迷,李立中馬不停蹄,透過敍事、建構,希望為愛鴿,以及眾多賽鴿人家,書寫一部「台灣賽鴿史」。因為賽鴿不只扮演比賽的休閒娛樂功能,牠們在戰時,或許許多重要歷史關頭,牠們也是挺立歷史事件現場的參與者,應用牠們飛翔與辨識方向的本能,扮演了重要角色。
然而,李立中寫著寫著,不經意地意識到,這樣的一部「台灣賽鴿史」,何嘗不也是「台灣近代史」!?
「大航海時代到1895年的那段歷史,以及日本殖民時期傳書鳩(賽鴿)引進台灣後,在常民文化上,都是空缺,需要後人作補填」,李立中一語道出目前的狀況。
身為藝術家,李立中書寫「台灣賽鴿史」,希望以當代作品呈現,於是創作定調為《台灣粉鳥三部曲》。「粉鳥」是台語的「鴿子」的稱呼,李立中希望透過他的擬人法,重新建構粉鳥視角,強化在地性與主體性,為台灣的海島樣態與特性,重新定位。
《台灣粉鳥三部曲》,李立中把牠們分為三段敍事。首部曲為《竹篙山戰役與紅腳苓》;第二部曲是《台灣空戰記事》;第三部曲則是《半山傳奇》。
關於首部曲《竹篙山戰役與紅腳笭》,主要論點是,鴿子與台灣的被殖民史密不可分。民俗活動「放鴿笭」,起源於明鄭時期,鴿笭是裝在鴿子尾部,飛上天受風,發出聲響,每年農曆二月,村民利用體型大且能耐重的菜鴿,揹著鴿笭,往返村庄,作為競賽,那是對菜鴿天性的應用,成為一種雅俗共賞的農閒娛樂。由於部分地區鴿子是紅腳,鴿笭又稱紅腳笭。
「竹篙山戰役與紅腳笭」 即是以馱笭飛鴿衍譯1895年,庶民對抗帝國殖民。當透過鴿子視角,飛行在歷史現場,藉由實際的行為,「再現」乙未戰爭期間,飛鴿傳書事蹟,藉以彰顯民眾,如何透過自發的草根行動,對抗帝國入侵。
至於第二部曲《台灣空戰記事》,李立中從網路獲取二戰時軍鴿事蹟,牠們總是在戰爭的緊要關頭,突破重圍,安然回家,完成交付使命。
李立中著手調查相關史料與文件後,發現1944年的台灣空戰,不只台灣少年工參與,台灣賽鴿,也流傳著一支神秘的鴿系血脈,殖民對象迭有轉換,飛雁新村卻都牽涉其中。
於是,李立中試著讓他的鴿子,重新演繹1944年10月12日上午的情景,也趁史料與史料間隙,填補軍鴿在該段歷史上的空缺,並透過些許虛構,載入他個人的創意與想像,以檔案的製作,充填軍鴿行跡,在虛實中,勾勒出帝國戰爭與軍鴿之間的脈絡,闡述鴿子的前世今生,與殖民流動歷史的關聯。
第三部曲《半山傳奇》,訴說二戰結束後,國府來台,接受日人財產(包含日本軍鴿)。受到省籍情結影響,資源分配極不公平,連警備總部管轄的賽鴿發放,也集中在有權有勢有關係的少數人手中。
「半山傳奇」就是根據訪談,包括許多指證歷歷、口耳相傳的內幕點滴,從賽鴿傳奇人物「半山仔」的際遇,再回望台灣近代史發展,日殖時期遺留下的軍鴿,也有部分輾轉流入民間。然而,戒嚴氛團,寒蟬效應,軍方接手控管賽鴿,因此増添許多神秘性。
政治解嚴,賽鴿沒有跟著解嚴,零星賽事,台灣賽鴿,還是蒙上不透光面紗,始終曖昧不明,因此,台灣賽鴿發展,無法脫離箝制,命運安排,又回到福爾摩沙一樣的命盤,甩不掉命運的主宰與操弄。
李立中特別為首部曲《竹篙山戰役與紅腳笭》裡的主角菜鴿,作了介紹。體型看起來憨重的菜鴿,並非台灣原生種,早在大航海時代,經由荷蘭人從南洋引進,如今集中在台南的鹽水、學甲、新營……21村莊,總數可能只有一千多隻。
對鴿子用情至深的李立中,倍感無奈,驚覺目前菜鴿的存在價值,僅剩下揹負日漸凋零、孤鳴獨響的鴿笭而已。
被稱為前傳《Pontanus的日誌本》中,李立中發現3百多年前歐洲畫家筆下的鴿子樣貌,還有荷蘭東印度公司雇員Pontanus,沿著當年荷蘭船東行的巴達維亞航線,找到菜鴿蹤跡,重新踏察17世紀荷西殖民路線與福爾摩沙人的社群分佈,他用復返歷史現場的觀看方式,從大航海時代小人物的視角,考古及考現雙管齊下,製作出的影像地誌學,作為佐證。
這是李立中了折不扣的愛鴿經,他所最熟悉的愛鴿,當作身世歷史作研究,牽扯出東印度公司Pontanus的這號人物,雖然是小角色,但與台灣息息相關,台南熱蘭遮慶祝建城400週年在即,聽來特別具意義。
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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