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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秀枝》在哪裡跌倒,就在哪𥚃躺好 孫大川現代生存哲學

    【愛傳媒簡秀枝專欄】「在哪裡跌倒,就在哪𥚃躺好。」看到這樣的書寫,讓人不自主會心一笑,多少生命意境,盡在其中。來自台東卑南族,跨界名人孫大川的墨寶,也是他信手拈來的思維境界。
    相對於「人定勝天」,「愛拼才會贏」的勵志套話,孫大川的話語,顯得從容、智慧許多。
    是的,跌倒,躺好,先反思自省,然後,也許再慢慢自己爬起來,也許等待救援,但在躺好的片刻,減少衝動,培養出更多的可能性。說這話,出自一位原住民朋友的口中,更顯得難能可貴,彷彿也高人一籌。
    提起孫大川,在藝文界名銜許多,他曾是原舞者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中正文化中心董事、公共電視董事、國家表演藝術中心董事,還在東吳、清華、台大、政大、東華等許多大專院校任教,人緣極佳,很會說故事、唱得一手好歌、喝酒划拳自不在話下。
    下(9)月19日,他應邀推出書法展,名稱叫作《「番人」寫字—孫大川Paelabang danapan的戲墨與塗鴉》,自娛娛人、分享雅好之外,也希望為他念茲在茲的原住民文獻出版,略盡綿力,帶頭促成12本《山海文化30年文獻集》順利出版,多才多藝外,心繫原住民文獻紀錄的誠意,十分感人。
    8月16日孫大川在參加華山紅館有場熱身演講活動,題目是「返來做番— 台灣•原住民•我」,讓人見識了孫大川能講、能唱、能寫、能演的強項,精彩有趣,令人印象深刻。
    翌日為了進一步了解他在政治、文化雙棲人生,再約了孫大川舉行早餐會,聽他娓娓細訴豐盈的生命歷程。自稱從小喜歡麵食,我們為他準備了「典藏牛肉麵」作為早餐,外加芋頭蛋糕、拿鐵咖啡,孫大川非常隨和,吃得津津有味。
    深藏青色襯衫,標制性地套了原住民手工彩飾,孫大川愛書成痴,9萬本藏書,遠近馳名。他帶著《山海世界》、《夾縫中的族群建構》兩本著作,作為見面禮,細心在扉頁上簽名並題詞:「相逢果識連根痛、醉死酬君也不辭」、「如山如水、有酒有歌」,果然出口成章,豪邁奔放性格,有著相見恨晚的感覺。
    孫大川是台東卑南族人,生於下賓朗(Pinaski)部落,族名巴厄拉邦.德納班(pae abang danapan),有著顯赫部落家世,在母系社會體制,母親長命107歲,是他大半生的幸福靠墊。
    外型瘦小,但母親連生10個孩子,他排行第十,前面4胎都是男孩,但因為早年接生過程草率,前3胎都因生產不順,沒能活存。第四胎則因當時公衛條件欠佳,男孩只活到3歲半,母親生他那年已經40歲,而存活的4女2男,孫大川和排行老五的大姐,相差14歲。
    孫大川父親有著陶淵明式的浪漫,安於家中配角,飲酒自適、加上文青性格,在61歲因肝病過世。
    孫大川母親,早年也很坎坷,父母雙亡,靠阿姨、姨父,拉拔成人。孫大川對姨嬤嫲、姨爺爺,印象深刻。1960年9月,就在他要上小學的前夕,傳出姨爺爺病重,他被帶到床塌前探望,姨爺爺眼神盯著他,緊握住他的雙手,用最後的力氣,對他說,「你一定得為卑南族,好好讀書,否則,下田做農」
這個叮嚀與託負,讓他在煞那間成長許多,卑南族民族文化的使命寄託,全落到孫大川身上,所以孫大川從那時候開始有了「卑南族意識」,卑南子民的責任感,託孤傳承的切身體驗,讓他永生難忘。
    孫大川的悠悠情懷,聰慧早熟,從小學時代,就展露不凡,屁小孩竟像個大文青,對黃昏和晚霞,有說不出的偏愛,每天他只上半天的課,便和鄰近村童,趕著成群的牛隻,到溪邊放牧。夕陽西下後,彩霞滿天,大地的氛圍,像極了卑南族傳統男子長褲上的圖案和色彩,好像快速下滑的卑南族文明。
    彩霞滿天的天地,成為孫大川對部落文化式微的移情,曾經燦爛過的部落文化,需要重整,孫大川意識到自己必須好好讀書,為民族點燈。
    大川的祖父,是卑南族賓朗部落最後一個頭目,當年,他說服族人接受天主教的信仰,因為天主教可以帶來現代的知識,加速部落與現代社會的銜接,而且天主教允諾尊重族人的風俗習慣,一切部落節慶禮儀,完全可以延續。似懂非懂的孫大川,從小就抱定去「否定」黑夜,而是厚植自我心智,去準備一盞燈,把黑夜照亮。
    孫大川磐石性格的母親,對教會十分虔誠,來自教會的影響,她知道無知是原住民的通病,她非常堅持給子女受好教育,讓他們可以靠著知識翻身。
    孫大川存世的6個手足中,大姐念師大公衛系、二姐台北護專,成為台東知名助產士,接生過許多名人。三姐台東女中畢業,在台東衛生單位防癆保健員、四姐屏東師專畢業,是花腔女高音,組織媽媽姐姐合唱團。大哥念東工高工,台東消防隊小隊長,而他成為留歐學人,教會的影響,母親堅持、兄姐的牽成,讓他立於不敗之地。
    不可否認,教會對孫大川的知識啓蒙,志向打造,影響深遠。小學畢業,投考台東中學,要繳交志願表,對於「將來志向」欄,他填寫了「為人類永久的和平而奮鬥」,他完全沈浸在教會福國濟世的精神狀態中,引來隔壁有錢表舅的訕笑,要母親督促兒子務實點,改寫其他有形行業。然而,知子莫若母,母親只隨口問問他幾句,臉上堆滿肯定與期待。
    孫大川的「黃昏童年」就這樣開始,讓他在課餘閒暇,一頭栽進台東中學圖書館,拜讀先知名家的各類著作,尤其20、30、40年代才子系列作品,從胡適、朱自清、徐志摩、羅家倫、聞一多、林語堂,西方的大師羅素、羅曼.羅蘭,見書就啃讀。苦難中國的意識,在他心中發酵,逐步萌芽,強度似乎替代了卑南族意識,具體化了宗教的普世觀點,中國文化的自救圖存,變成他後來生命的中心關懷。
    為了就近陪伴甫喪夫的大姐與甥子女,孫大川高中北上讀高中,他進入天主教會主辦的恆毅中學,北部的資源更多,好書借閱更容易,例如,唐君毅作品《孔子與人格世界》、《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把中華文化的意識,當作他自己生活的基調,孫大川深受感動,因為卑南族無歷史可言,讓孫大川動起移花接木的腦筋,想從中國文化中,嘗試為部落族群,尋找出路。
    孫大川老師王龍溪,該學生認真好學與憂國憂民,十分疼惜,也發揮臨門一腳,寫長信鼓勵孫大川在民族情緒加上歷史急迫感,安心從先人智慧中,尋找助力。
    進了台大中國文學系以及輔大哲學研究所就讀,孫大千如魚得水,他對神學、靈修學方面書籍的蒐集與閲讀更勤快多元。1975年前後的台大,經過保釣、哲學系事件的洗禮,漸趨平靜,校園外,《台灣政論》、《夏潮》等雜物帶動的社會,政治改革與本土化浪潮,卻以鋪天蓋地式蔓延開來。
    孫大川開始思考整理自己閱讀、思考與信仰上的矛盾,為自己內心的虛無感,付出代價。
    說來孫大川算是際遇不凡,法國籍神父雷煥章(1922-2010)是知名漢學家,與作家張秀亞合作工具書,把法國巴黎私人機構與公家圖書館有關甲骨文,照相、作成拓本,出版法英中文書,他參與助手工作。
    後來,比利時老魯文大學成立聖母聖心會,他以哲學及中國上古史的專長,獲得傳教士南懷仁(1623-1688)基金會獎學金赴比利時留學,針對中國古代的罪,與西方原罪「original sin」概念的比較,讓他找到發揮空間,浸淫2年半,受益良多。
    出國進修,滯留歐洲期間,孫大千說,他最用力的不是在學術,更不是對歐洲文化的讚嘆,而是對自己流宕、矛盾的生命收拾。
    孫大川最被熟知的「四鄉說」,於焉成行。他解釋,人生而屬於一個地方、一個家族,這是第一個家鄉;人生而分享自己民族、文化、歷史的生命,這是第二個家鄉;人生而共擔全體人類,以及所處時代的命運,這是第三個家鄉;人生而尋求意義,以及一切存有的超越根據,這是第四個家鄉。
    第一個家鄉,面對的是鄉土、家族;第二個家鄉,面對的是文化歷史。家族、鄉土的意識,讓我們活得腳踏實地,讓我們的情感具體而落實;文化歷史的意識,讓我們活得有嚮往,情感能凌空能參與歷史。
    第一、第二個家鄉,構成我們生活的第一圈圓滿。第三個家鄉,我們面對的是全體人類,以及我們共處的時代處境;第四個家鄉,我們面對的是一切存有的奧秘,在「惟恍惟忽」中,去體驗「其中有象」。人類之情,以及時代的共融感, 使我們的雙腳,立定在此岸;而對存有的奧秘感,使我們的頭(我們的精神),頂著穹蒼,向超越界、隱密界的彼岸開放。第 三、四個家鄉,構成我們生活的第二圈圓滿。
    從一己的部落原鄉,到自己民族的歷史傳統文化,及於其他民族的歷史傳統文化,再到全人類共擔的使命,以至於人在「超越界」中的自我扣問與追尋,這些層層關連的各鄉,有時是相屬相依,有時可能又是背離的經歷,對孫大川生命的自我安頓,自是意義非凡,對其他 與他有相類經驗的人,應也具有相當的啟發:他是在思考與行動中,成就自己生命的志業,這個志業,一方面深深的踩在他惦念的鄉土 上,另一頭,便是他生命的習染與超越。一個人的生命主體,或有他獨特的「質地」。
    但孫大川會用什麼形式表現,可以是千姿百態的,就如他的學生,也是《山海文化雜誌》的資深編輯林宜妙所描述:
    雖輾轉於學術與政治之間,但孫大川始終定位自己是文化運動者,是一個搭建舞臺的工人;而他關心的範圍,也不限於原住民議題,他對臺灣文化、中國哲學、基督宗教,乃至哲學人類學,皆保持高度的興趣和關心。
    孫大川強調一種具有敞開性的主體性建構,反對任何形式的本質主義。這些普遍關懷和基本信念,貫穿他所有的論述和生命實踐,也成為他文字書寫的主要特色。
    2023年即將是《山海文化雜誌》成立30週年紀念,孫大川希望把2000年以後原住民作家書寫的文學作品,非常珍稀,如果可以透過妥善分類,以12個系列,成為套裝出版,是他的心願所在。每一個原住民作家的微弱聲音,透過集體發聲,必能成為時代的宏鐘,敲出原住民真正的心聲與望想。
    回首來時路,原住民最為懷念日據時期以來的自在豐饒,是孫大川母親眼中,野菜遍野,俯拾皆是的景況。
    日據時代,日本人熟練完備的測量規劃,對於中央山脈的精準定位,讓原住民適才適所地與天地共呼吸,打造生活,現在看起來也有其科學根據,值得80年後的我們,大力參考。
    最令原住民部落耿耿於懷的是,國民政府來台後,基於政治的考量、原住民成為算計中的弱勢族群。本土化政策與發展,原住民都只是聊備一格的囊中物。
    政黨輪替之後,民進黨非常擅長應用原住民,作為鄕土回歸,溯源追根的對象,總統蔡英文非常重要台灣的原住民部落問題,認為是當務之急,曾經召集朝野,進行轉型正義三小組會議,展開多項原住民政策:
    第一,落實轉型正義。台灣過去在殖民、政治威權、軍事禁忌下,原住民在社會、文化、語言上,屢遭不平等待遇,今後加強研究,召告世人,不但要對原住民回復原來面貌與地位,並以當代思維反省中,記取教訓,承諾類似牡丹社事件、大豹社事件、七腳川事件,永不再發生。
    第二,增加學術平台機會。台灣轄內的館博機構,一年至少舉辦2次原住民相關展覽,强化平台效果,以及學術研究累積。
    第三,大館帶小館。由故宮博物院等公立館博機構,以專業經驗,協助原住民用自己方式策展,讓原住民獨特美學文化被看到,建立自己的主體性。
    第四,活絡國際交流。孫大川在演講中,以黃昏裡的童年 、瑞士白冷會、花果飄零以及永恆的追問,來呈現他一路走來,百味雜陳的印記。
    而如何安頓於第一個家鄉 ,讓原住民的法政存在,介入書寫世界,恢復神話祭儀與樂舞,讓原住民的傳統得到適切保存,最後根源性的認同,至是關鍵。
    畢竟,原住民給台灣朝野貢獻非凡,例如,本土化的根源合理化、民主與多元文化的鞏固、部落做為國家想像的原型 以及海洋的敞開性,山海精神的發揚光大,彌足珍貴。
    尋找一個不被政治綁架的自由 ,以及空間對時間的承諾的未來,孫大川悠悠我心,依舊惶誠惶恐。

 


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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