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陳朝平專欄】「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我很小的時候,常聽父親用濃濃的鄉音吟誦杜牧這首「清明」的七言絕句,不知不覺就朗朗上口了。
父親和絕大多數的外省人一樣,隻身在台,基本上,無墓可掃。清明對我們家而言,是個陌生的節日。父親經常吟誦清明這首七言絕句,應該是這首詩觸動了父親少小離家,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傷痛吧!
兩岸隔絕的年代,禁止書信往來,思鄉思親,是為人子女無法說出口的哀痛。我至今仍然記得,念小學時,半夜裡,父親常會懼然驚醒,淒厲地哭喊著祖母——姨耶!(湖北家鄉話喊母親為姨)那樣的嘶喊,是父親思念母親的嗚咽,也是父親永遠的夢靨。直到我們兄弟姊妹長大後,他鄉已成故鄉,父親終於放下心中那塊大石頭,午夜裡,不再驚懼,不再嗚咽!
是思親情切,也是移情作用,爸媽結縭後,父親從來都把外公當作自個兒的父親奉養。我們小時候,家境還算優渥,小弟尚未出生,一家六口住在長春路上有庭院的「豪宅」裡。除了颳風下雨,每個星期天,外公都會從板橋搭乘公路班車,輾轉來到家裡吃中飯,母親備菜,通曉日語的父親總會預備一瓶紅露酒或是啤酒,與外公淺酌聊天。
盛夏的午後,酒足飯飽的外公,愜意地躺在葡萄藤下的竹椅上,微風輕拂,大王椰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不一會兒,輕微的鼾聲,夾雜著我們兄弟姊妹的嘻笑聲,伴著外公進入夢鄉。爸媽陪著外公用餐淺酌,外公在葡萄藤下酣然入睡的鏡頭,在我小小的心靈裡,孝順一詞,霎那間,變得那般真實。
念研究所時,外公因糖尿病過世,安葬在小格頭的公墓。
印象中,彷彿是隔年清明的前幾天,我陪著母親去給外公掃墓。我和母親搭乘往坪林還是宜蘭的公路班車,一路搖搖晃晃地到了小格頭的公墓。墓園,荒煙漫草,好不容易找到外公的墓碑,點上香燭,找了根樹枝將墓碑前的方圓之地,略略清掃一番,算是我清明掃墓的初體驗。
大概是交通不便的原因吧!從那回後,我們再也沒有去外公墳上掃過墓了。不掃墓,但爸媽找人照著照片,畫了一幅外公的遺像,鑲了框,擱在家裡,提醒我們時時紀念阿公。
任職媒體時,有一回,奉派去宜蘭採訪當時的宜蘭縣長陳定南;我駕車前往,路過小格頭時,特地將車停在路邊,走進公墓,試圖尋找外公的佳城,無奈,及腰的野草叢生,墓碑傾頹,根本無法辨認外公最終的歸屬之地了。
說起來,我清明掃墓的體驗,還得等到婚後。
我與妻結縭前一年,岳父病故。安葬在北宜公路上浙江同鄉會的花園公墓,距離外公的墓地不遠。婚後,特別是兩個孩子出生後,清明掃墓,成了我們春假裡重要的行程。孩子還小的時候,丈母娘身體尚稱矯健,清明掃墓,我們總會帶上外婆一塊兒去看孩子的外公。
老丈人的墓地,簡潔大器,高牆上還刻有時任總統蔣經國、副總統李登輝的輓額。墓碑上,除了老丈人的名諱外,還預先用紅字刻上了丈母娘的名字,墓穴也預留了丈母娘百年後的寓所。想來,是取「生前同衾共枕,死後同穴合葬」的意思吧!
去年大年初三,丈母娘以百歲高壽仙逝,原想與老丈人合葬。不料,花園公墓因鄰近水源區,基於環保,政府已明令不准土葬。丈母娘的骨灰罈只能寄住在幾年前新修的靈骨塔,與昔日老伴遙遙相望。
老丈人的墓前,左青龍、右白虎,青山環抱,氣象萬千。每回,帶孩子們去探望他們從未謀面的外公時,除了焚香祭禱,鞠躬致敬外,我們也會眺望周遭山林,攝影紀錄。對我們而言,清明掃墓,是慎終追遠、是緬懷先人,也是寄情山水、洗滌心靈的時刻。
早些時候,上山掃墓後,回程總會到一家名為東興樓的餐廳,享用他家的土雞和溪蝦。2002年,丈母娘中風,我們不再帶丈母娘上山掃墓了。又過幾年,孩子大了,忙自個兒的事,我和妻年近耳順,體力日衰,上山掃墓的頻率愈發地少了,再也沒機會品嘗東興樓的土雞和溪蝦了!去年,我和妻恭送丈母娘的骨灰罈上山,回程經過東興樓,那些年,帶丈母娘和孩子上山掃墓的鏡頭,一幕幕地在腦海裡迴轉,喟然而嘆!
回頭說說清明赴大陸掃墓的記憶。
92年,兩岸開放交流後,母親陸陸續續和友人同學結伴前往北京、上海、杭州、雲南等地觀光。偏偏,祖籍湖北的父親一直不願返回老家探親,也很抗拒參加旅遊團到大陸觀光。每回,我們勸他回大陸走走看看,父親總是說:爸爸年輕的時候,跑多了!都玩遍了!不去了!祖父祖母都不在了,回去有甚麼意思?
父親年少留日,抗戰八年,有家歸不得。抗戰勝利,父親返國後,轉道上海,參與遣返日本戰俘的工作,想必父親在上海留下許多年輕時代回憶吧?也因此,每回我赴上海洽商返台後,父親總要諄諄詢問,外灘現在是甚麼個樣子?百樂門去過嗎?四川路那個郵局,你知不知道啊?緣於此,我一直相信,在心靈深處,父親是想回大陸、特別是上海的。
2003年,離家半個多世紀的父親,好不容易點頭答應和母親隨我們同遊上海,不料,台胞證辦妥了、機票都預定了,父親卻忽然罹患重病,幾經檢查,查不出病因,做了核磁共振,也找不出病灶。我們兄弟四人懷疑,父親的病,是心病,要不是近鄉情怯,心願未了,要就是返鄉之旅的建議,勾起了父親半世紀顛沛流離的種種,憂慮成疾。
那年金秋十月,我瞞著父親,央求住在上海的考祥表哥,領著我第一次造訪了九江。我拜會了在九江水蓉表姊、也見到了在彭澤的堂兄朝義兄嫂等人。他們七嘴八舌、爭著和我訴說解放後家族的種切遭遇,也陪著我爬上彭澤火炬中學後山上的祖母墓前,焚香叩頭,祈求祖母原宥父親無法承歡膝下的不是。初次返鄉掃墓,表姊表哥、堂兄弟姊妹,沒人埋怨父親留日以及遠赴台灣給家族帶來的麻煩,也沒人提出甚麼不近情理的要求;有的,只是對台灣的好奇,以及祝願父親早日康復、返鄉祭祖的期盼。
回到台灣後,我跟父親報告了這趟的掃墓尋根之旅,出示了我在祖母墳前焚香叩頭的照片,也詳細敘述了在九江和彭澤親人得近況。父親默默地聽著,積壓許久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說也奇怪,從那天起,父親的病,不藥而癒。一段時間後,父親囑我,每年清明可代表他返回九江彭澤掃墓,並說,他心願已了,年事已高,就不要再提回大陸的事兒了。
謹遵父親的囑咐,2004年起,每年的清明,我都代表父親,回到祖母長眠的古老縣城——彭澤,叩首掃墓,也向英年早逝的三爺(三叔)、三嬸獻上一柱馨香。
猶記第一次的清明掃墓之行,春雨綿綿,鄉間小路的兩旁,盡是黃澄澄的油菜花海,農家老宅,斑駁的大門,春節貼上的繁體字春聯,紅豔豔地迎風招展,路上行人,扶老攜幼,拿著紅黃藍綠的紙花,挈著大大小小的塑膠袋,趕著去做清明(江西當地用語),我驚訝地發現,慎終追遠的傳統早已從文革的噩夢裡甦醒了過來!
之後,清明回彭澤掃墓成了我每年重要的行程。做清明的活動,向來都由三爺的長子——朝義哥主持。朝義哥會很貼心地遷就我的時間,召集住在九江和外地打工求學的家族成員,備妥奠儀、香燭炮竹,準時趕赴火炬中學校門口集合,上山掃墓。
祖母的墓,是朝義哥和堂弟們從九江「護送」來彭澤安葬的。墓地的所在,既非公墓,也非私人墓園,而是山頭竹林深處闢出的空地。從山腳下上到墓地,茅草雜樹叢生,無路可循,遇到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小路泥濘不堪,掃墓人還得躬著身子,抓著一旁的草叢樹枝,蜿蜒向上,雖說辛苦,倒也能讓人發思古之幽情,益增慎終追遠的感懷。
2016年農曆春節前,朝義哥溘然長逝。掃墓當天,雷電交加,天色晦暗,上蒼有情,當為朝義哥的逝去哀働吧!遍插茱萸少一人,跪拜在祖母墓前時,朝義哥紅撲撲的臉孔,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裡。
2017年春節過後不久,照顧爸媽的菲籍外傭,逃逸無蹤。父親聘僱外傭的資質遭到凍結。彭澤的清明掃墓,我被迫缺席了!清明假期,窩在台北,春暖花開,艷陽高照,思想起前一年掃墓後的第二天,和煦的春陽,盛開的桃李櫻杏,伴著我瀏覽九江的南湖公園,伴著我走進物產豐盛的菜市場⋯⋯忽覺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家族的上一代,一步步地退出了舞台,新生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注入了新的希望和力量。十餘年來,我在江西的二、三線的城市裡,目睹了古老文化的甦醒,目睹了一個圓夢的過程!
2018年清明,我依約返回彭澤掃墓,不知怎地,行程中,心裡頭總有一絲悵然和空洞。返台後,我在臉書接連寫了十來篇「清明潯陽江畔偶拾」,記敘回鄉掃墓的這些年來,古城九江的甦醒、繁榮與人文的變化,雖是一地一城的興衰,卻也照應著大時代的美麗與哀愁。
2018年6月2日深夜,父親逝世。我們遵從父親的遺囑,將父親遺體火化後,骨灰罐安置在六張犁的慈恩園裡。父親走後,母親哀痛逾恆,身心迅速衰退。2019年清明,原想是不是應該飛赴彭澤,跟祖母彙報父親過世的訊息?不過,最終,我選擇了留在台灣,陪侍母親度過父親走後的第一個清明。那年的清明,我們依然無墓可掃,有的,是對父親滿滿的思念。
2020、2021,連續兩年,新冠肺炎肆虐全球,兩岸隔絕,返回九江掃墓的行程,只能中輟。
今年農曆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母親拋下我們兄弟姊妹和她心愛的孫兒與曾孫,去天國和父親團聚了。2022年、2月22日、星期二,母親的骨灰,移靈慈恩園,長伴父親。即將來臨的這個清明,是爸媽走後的第一個清明,我們依然無墓可掃,有的,是對爸媽無盡的思念。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我的清明記憶,屬於一個外省第二代、芋仔番薯的清明記憶。記憶裡,充滿了無限的生氣與哀愁。那樣的生氣與哀愁,恰恰映照著我們所屬這個時代的興替與悲歡離合。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照片說明:作者父親在通化街老家留影,照片背後自述:若有所思。背景書櫃裡,是作者父親經常翻閱的二十五史。書櫃玻璃上書「陳氏歷代宗祖之神位」,過年祭祖敬香之用,神位下照片是作者四叔的遺照,四叔隨憲兵部隊來台,不明原因逝世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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