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朱國珍專欄】我有個台東好友，每年冬天蓮霧盛產期就是我去他家蹭飯的日子。有次吃飽喝足想要有所回饋，主動獻殷勤說自己可以幫伯母準備水果，伯母看我外表冰雪聰明，判斷切水果這種小事應該難不倒我，便慷慨地釋出廚房主導權，交給我一整箱頂級黑鑽石蓮霧之後，一家人去客廳喝茶休息。
三十分鐘之後，我端上一大盤形狀規則，排列整齊的蓮霧水果盤來到客廳，大家開始享用，甚至迫不及待直接用手拿起送進嘴裡消渴解膩。
也不過幾秒鐘，每個人的臉色從歡喜期待瞬間變得凝重，三分鐘之內，沒有人試圖多說一句話或再多吃一塊頂級蓮霧。這樣的沉默維持了將近十分鐘，桌上一盤整齊的蓮霧水果盤彷彿是準備給美術系學生畫素描的靜物樣品，動也沒有動過。
「這個，蓮霧……」伯母終於吞吞吐吐地開了口：「妳是……先洗再切？還是先切再洗？」
我不解地皺了皺眉頭，問：「這很重要嗎？」
伯母慈祥地點點頭。
「我怕水果有蟲，所以先一個一個清洗了外皮，切好之後再放進水裡泡著，如果有蟲，這時候應該都淹死了。最後確認每一塊蓮霧都很乾淨，才放到盤子裡。」我誠懇地回答。
伯母微笑著，但是她的笑容透露著淒楚，不復當時交付我一整箱黑鑽石蓮霧的豪邁之情。接著，她正色地為我上了一堂切水果入門需知講座。
原來蓮霧的纖維質豐富柔軟，切開之後絕對不能泡水，毛細管作用會稀釋甜度，含糖量最高等級的蓮霧皇后，經過這番折騰，瞬間謫貶為平民百姓，完全喪失身價，也不再具備美味的意義。
有了這次教訓，我對蔬菜水果的處理更加謹慎。小壯丁除了不吃香菇，從小到大沒有排斥過其它食物。當他開始吃副食品時，我就加入大量的青菜泥，通常用乾淨的剪刀將青菜剪得碎碎的，拌入稀飯或肉屑裡。等到他的乳牙全部長齊，便開始訓練吃青菜，每次大概有半個飯碗的分量，規定他一定要吃完。
青菜的纖維質比肉類多，入口難以咀嚼，小孩子都不太喜歡花時間咬青菜，小壯丁也不例外。
為了訓練三歲多的小壯丁吃青菜，每一餐我都在他面前演出「快樂吃青菜」的兒童劇，神情愉悅地享受著那一根根愈嚼愈無味的青菜。
按照佛洛伊德的說法，兒子愛母親是天性，但是這並不等於兒子會盲目崇拜媽媽所有的一切。我從小壯丁的眼神中，觀察到他似乎懷疑著我的示範動作。
在這裡我必須解釋一下，我是有前科的人。小壯丁子被我騙的最厲害的一次，是在兩歲時，為了誘惑他吃奇異果，我故意在他面前，挖起一勺綠色的中國獼猴桃，表演開心吃奇異果之後旋轉舞蹈的歡樂動作。天知道，那一年的奇異果品質實在很不優良，我吃進去的第一口就酸到我的眼睛瞇起來，卻故意裝笑臉。
當時孩子年紀小，完全不懂得質疑。他特別相信他最親愛的母親。於是，小壯丁順從吃下第一口奇異果。
兒童是世界上最不會說謊的動物，奇異果剛剛陷入小壯丁的粉紅口腔，他的眼神，他的嘴巴，他的表情，他的手勢，都呈現出非常非常典型的「酸」。
我故意混淆他：「這很甜。」
他更加疑惑地看著我，同時伸手指向桌上的黃色香焦，問我：「那個不是甜？」
小壯丁有了兩歲時吃奇異果泥的教訓，後來練習吃青菜，很明顯地不再相信我。沒關係，這次我不比演技，我比耐心。為了等待他咀嚼吞下盤中所有的青菜，我們的午餐時間可以從中午十二點進行到下午三點，直到他吃完盤中青菜才能離開餐桌去玩。
他如果僵持，就繼續坐在兒童椅上，接連挑戰晚餐的青菜，從六點半進行到晚間九點。
我陪著他，坐在餐桌旁，競技著無聲的持久消耗戰。我不生氣，也不說話，簡單明瞭地告訴他，不吃完自己碗中的青菜，不准下餐桌，不准玩，這是用餐禮儀，也是對做菜的人以及對自己的健康，最基本的尊重。
持久戰消耗半年，終於讓小壯丁養成吃青菜的習慣。
有一次他從幼稚園放學回來，跟我說：「媽媽，我放的屁很奇妙喔！因為我吃很多青菜，所以我放的屁跟別人的味道都不一樣，大家都說香香的。」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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