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蔡榮根專欄】「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我四月臉書貼出這則一九五五年金岳霖對林徽因的追悼辭時，臉友留言非常熱烈，但沒人提到林徽因的老公梁思成，更不用說金岳霖了。大概是受到二十年前電視劇《人間四月天》的影響，大家津津樂道的還是徐志摩和林徽因、張幼儀、陸小曼三位女主角的愛情故事。
旅居英國劍橋（康橋）的我大學同學卜叔和博士在貼文下留言：「徐志摩在康橋搞了幾個才女兼美女，要落跑時，『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是神來之筆，誰也拴不住他！」十足的卜式風格，令人拍案叫絕！
卜博士是世界知名的核子潛艦基地耐震設計專家，二○一七年才從世界最大的工程顧問公司AECOM位於英國劍橋的分公司退休。我的大學同學中不乏自小品學兼優，一路讀名校，後來也如預期功成名就者。但卜博士能有今天的專業成就，卻跌破所有同學的眼鏡！
卜博士的年少輕狂，若未親眼目睹，你絕對不會相信！我在大學時代，很少看到他來上課，若偶爾看到他，還是會懷疑他真是我們同學嗎？
叔和最近才告訴我，他高中唸了四年，課餘一半時間跟一票沒人敢惹的兄弟，在學校附近的「藍鷹冰菓室」鬼混，一半時間補習、K書。他考進成大，只有鄰居李媽媽不覺得意外，因為看到這整天抽菸、打架、交女朋友的壞小孩，考前躲在家裡唸書。
叔和說他唸大學時還是渾渾噩噩的，整天跟「藍鷹」的朋友混在一起。我們系功課繁重，他是跌跌撞撞地，靠每學期補考及重修才勉強畢業。他說若是早知道會走回這條路的話，大學四年一定會多花時間在書本上。出了校門，事半功倍。
大家可能會想，大概是叔和的父母不重視教育，或者家庭缺乏溫暖，才會讓他在外鬼混。事實上卻剛好相反，他的父親是我們系裡全國知名的測量學卜教授，家裡有一個年長他兩歲半的姊姊，出身書香門第，父母對他的期待可想而知！
叔和說，從小對他父親的印象就是他話很少，除了上課，幾乎都在書桌前，連午餐也常常在書桌上吃。家中裡裡外外的大小事都由他母親處理，在他那叛逆青春期，他娘對他交女友、抽菸、賭錢、打架、逃學可都忍得住，絶不在外對兒女大小聲，讓人看笑話；更不會附和外人（包括鄰居、老師、教官）一起駡兒子。兒子錯了，回家再說。
叔和說，天大的事她也得回到家先喝杯茶，把情緒弄好，生怕弄僵了，我拿包袱離家出走，套句她的話「反而換她跪著求我」。大三時教工程數學的老師到我家告狀：「卜叔和都不來上課，成績不知道該怎麼打？」我娘說：「你是老師，該怎麼打分數就怎麼打。」隔天我娘只傳話，沒有多說，結果當然是死當。
在父母親同樣的教養態度下，叔和的姊姊和他卻是光譜的兩個極端。姊姊從小都是全年級第一名，他則是把媽媽給的補習費都花在彈珠汽水、紅豆冰棒、碗粿……上，然後躲在校園裡把補習的時間混過去，「姊弟怎麼差那麼多？」這句話最常被老師拿來對他叨念。在那工學院幾乎沒有女生的年代，卜大姊也唸成大土木系，高我們三屆，不只長得秀麗端莊，而且以九十幾分的總平均成績畢業，不僅是全系，而且是全工學院第一名，才貌雙全，風靡全工學院。
叔和說大學放榜那天，卜教授特別告訴他「規劃他出國唸博士」，而他只回了一句「志不在此」。之後四年，老爸也由他玩樂鬼混，對出國的事絶口不提。尤其是，叔和於服完兵役退伍時立刻就結婚，卜教授只幽幽地對他娘說「出國留學無望了！」
以下是叔和說的：
當我帶這女人回家時，我精明能幹的娘大概覺得無力回天，手腳都軟了，連反對的力氣都沒有了。等到回過神來，木已成舟，只能咬牙切齒地對媳婦説：「我兒子不出三年，必定會找別的女人。」
媳婦進門，我娘立下規矩：
一、卜家男人不做家事。
二、卜叔和自小好賭成性，是錢在輸贏，不得在牌局中打電話攪局吵鬧。
三、老公若讀書上進，就把小孩帶開。
我在台電上班時秉性不改，下班後打牌鬼混，日子有趣，但上班時間沒事做，日子難熬，只好從大一的微積分開始唸，漸漸走火入魔，變成除了打牌，不睡覺就唸書。而我老婆，也毫無怨言的默默支持。
出國好幾年之後，在我娘面前，我老婆仍是個小媳婦，見面時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擺，更別說閒話家常了。更沒有因為老公拿個博士而有所改變，一直到她的兒子上了劍橋，成為阿嬤的金孫，我娘才給這個媳婦一點好臉色。我老婆這輩子最洋洋自得的是，三十多年了老公還在。
我問他當初為何非她不娶？叔和以他一貫詼諧的口吻回說：「信守XX衝頂下的承諾。」他的這句話讓我想起徐志摩……
一九二○年，張幼儀遠渡重洋到劍橋與徐志摩團聚，彼時徐志摩正瘋狂地戀上林徽因，一心一意想逼張幼儀離婚，徐志摩雖然不愛張幼儀，但他的身體卻是誠實的，仍然讓張幼儀懷了身孕。當張幼儀把這個消息告訴徐志摩時，徐志摩決絕地要求打掉這個孩子。張幼儀不知所措地說：「可是我聽說有人因為打胎死掉的！」徐志摩冷冰冰地答說：「還有人因為坐火車死掉的呢，難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一週之後，徐志摩突然從張幼儀的生活中消失了，丟下懷孕的張幼儀一人在家。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張幼儀只好求助在德國的二哥張君勱。一九二二年，張幼儀在柏林生下了二兒子彼得，產後沒幾天，徐志摩來到柏林。然而，竟是為了要求張幼儀簽下離婚同意書，而且一刻也不能等，對新生的兒子不聞不問。可憐的小彼得在三歲時夭折，只見過一次面的徐志摩竟然還情深意切的寫了〈我的彼得〉一文悼念。徐志摩的滿紙荒唐言，是張幼儀的一把辛酸淚啊！
對比民國第一情聖徐志摩，卜博士告訴你甚麼才是真愛！
二○一七年卜太太確診患了失智症後，卜博士立刻辦了退休，開始了迄今將近四年的二十四小時全職照護。除了偶爾回臺灣和安排外出旅遊外，他們還是住在劍橋，以下是他們的日常生活：
依少量多餐原則，卜太太通常晚上五點左右吃晚餐，六點半刷牙洗臉。為了幫卜太太把牙齒刷乾淨，卜博士依照牙醫的建議買了沖牙機，由卜博士在流理台上幫她將牙縫依序沖洗。晚上七點半之前上床，上床前，端洗腳水幫太太洗腳。卜博士說他娘在天上看到時，必定輾轉難眠！
半夜之後會想吃東西，通常卜博士就弄個微波牛奶麥片加雞蛋，兩人分享之後，再讓她繼續睡到早上六點或七點。吃完早餐，吃高血壓藥，得先把藥片及膠囊剪成一小片，把它弄得半開，再由卜太太自己將藥片拿出來吞下。他說，失智患者還會做的（不管多細微、多簡單）都是老天垂憐，要用耐心協助她儘量自己做，能做一半也可以。刷牙洗澡之後，讓她再去睡個回籠覺。
上午十點左右，分享一根香蕉，然後出門買菜兼活動，十一點半吃中飯。下午大都是再睡一下，起來後喝杯熱飲加小甜點，然後開車兜風或到城裡走走，最常去劍橋大學的康河、國王學院散步。由於必須完全配合卜太太的作息，卜博士只能找空檔做自己的事，或者一起睡覺。
卜博士說，當她情緒起伏時，要有幾個應變方案：如去外面走走、上街購物、花園拔草、吃甜點等，基本上成功率不高，二、三成而已。有時他會和老婆玩遊戲，他說千金難買失智患者的笑容，愛心耐心是不可能阻止身體機能衰退的，他說自己能夠做的，只是在這過程中讓老婆過得舒服，感受到被愛。
卜博士說他做二十四小時照護將近四年，並沒有社工、醫生、報章雜誌所說的照護者被折磨的慘狀。我認為除了他個性原本就豁達之外，對太太的真愛包容才是主要原因。他以做研究的精神，將照護歷程全程記錄下來，希望能做為研究數據，或是讓朋友因任何理由想要了解。他說保護隱私是無法彰顯醫學、公共政策對殘障者（及其照護者）的正面幫助。
卜博士少年輕狂，壯年去英國讀書，在英國和世界各地工作。而今以豁達和真愛包容的態度，對生病的太太照顧得無微不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令人動容！宋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道盡了他的人生。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我佩服他的真性情，以有卜博士這位同學為榮！
作者為結構技師、土木工程博士，本文出自作者新書《狼煙未燼》
照片說明：卜博士伉儷最常去劍橋大學的康河、國王學院散步。攝影：卜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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