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羅文嘉專欄】在鄉下整理東西，找到很多當年文件，就當作講個故事吧！每個男人，都有一段當兵的故事，但像我們這種人，又多了另一種故事。
在服役的部隊，我的正式職稱是少尉排長，但在監控系統裡，我的另一個名稱是——化雨八號，他們簡稱「化八專案」。
1989年下半年，我從鳳山陸軍步兵學校完成預官訓，再到虎尾空軍基地接受專長訓，在結訓準備離開基地時，一位同梯受訓預官，偷偷來到我旁邊：
「你下部隊後，要特別小心一起住的那個人。」
「為什麼呢？」我問
「他們本來找我去，但我不想做那種人，所以拒絕了，他們已經找到另外個人扮演那種角色，總之，你自己要保重。」
我派駐單位是台東志航基地，空軍警衛部隊第十營第OOO連，平日負責機場大門、油庫、機堡、雷達站、跑道等安全衛哨工作，同時肩負第一時間的反空降戰鬥任務。
和我同寢室的另一位預官排長，T大畢業，從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的任務與角色，而我將跟他在不到四坪大的上下舖寢室內，朝夕相處、直到退伍。
我讀的書、講的話、收到的每一封信，都被監視著、觀看著、記錄著。當然包含你跟女友的每一封通信。在這段時間、這個空間，你將會是一個無處躲藏的透明人。
但我從來沒有拆穿他，也沒有流露任何的生氣、不屑、不安。我想像他是在怎樣的情境下，願意接受這份不怎麼名譽的差事，是一些我不知道的好處？還是情非得已、不得不為？還是在意識形態上就相信這一切是正當的？
在最困厄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我是為國家來當兵，是盡國民應盡的義務，所有的不公平對待，都是自己實踐信仰，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1991年5月，我終於退伍重新回到社會，一群有類似際遇的老朋友，發起成立軍中人權組織，鼓吹軍隊國家化與法制化的重要性，我在立法院擔任助理時，也協助處理許多件軍中人權案件。
1995年夏天，退伍後第五年，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收到了一封信，兩頁的信紙，字跡端正。
「羅排：我要跟你坦白，並且深深致歉⋯⋯，我想了很久，如果沒有寫這封信，我一輩子都會難安⋯⋯」
信中他對自己曾扮演的角色、做過的事，充滿羞愧，他希望我能收到他的道歉與懺悔。我立刻回信給他，大意是：我很高興收到你的信，當你有勇氣主動說出這些時，生命走過的路，不管黑暗或光明，我都為你加油。
今晚寫這個故事，埋藏在心中已經很久，我想跟年輕一代的朋友說，我們經歷的時代，並不完美，但也沒那麼悲慘。因為不完美，所以讓我們想追尋更好的未來。沒那麼悲慘，是因為上一代付出的悲慘已經太多了。
我常想，一代又一代的努力，一次又一次的提醒，都是要把歷史的教訓深深烙印在社會集體價值上，避免一不小心就重蹈錯誤，這正是轉型正義，對一個歷經威權統治到民主國家的重要性。
對從事政治工作的人來說，對曾經是反抗者的執政黨來說，更要問自己，我們將留給年輕一代，怎樣的政治價值、怎樣的歷史是非、怎樣的典範樹立。
爭取權力重不重要，重要，每一次大小選舉重不重要，也重要，但不是所有價值都可以拿來交換，當我們體認轉型正義作為一項歷史工程時，我們就該有決心，碰到權力誘惑時能拒絕，遇到現實壓力時能堅持，願意用足夠的意志，來處理這麼長的歷史造成的傷痛。
今天我們怎樣面對以前的歷史，以後的歷史就會怎樣看待我們。這個故事，我更想跟老朋友分享：走出黑暗，必然有一番掙扎，但是不走出來，就永遠陷在更深沈的黑暗裡。
人生的選擇，有時看似失去，其實是得到，以為擁有，卻是失去更多。當年或許一個不小心，做了錯誤選擇，現在應該說很幸運，還有機會可以做一次對的選擇，人生就這次機會了。
作者為民進黨前秘書長
照片來源：作者臉書截圖。
●更多文章見作者臉書，經授權刊載。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