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朱國珍專欄】與小壯丁共進晚餐，今晚將新鮮黑豬肉片與高麗菜、青花菜、貢丸、黑輪等魚漿製品放入清水裡，煮成小火鍋。上桌後只吃青菜與肉，貢丸、黑輪只是用來增加鮮味。
小壯丁小時候，家常菜從未出現魚漿再製品，他長大後也吃不習慣。小壯丁出生時多病，不健康的食材都在拒買名單中。原本我以為，小壯丁偶爾挑食是被我的廚藝調教，內心總有股揮之不去的惆悵。後來才發現，有一些食物，根本就是前世今生的陰魂不散。
任何時候，只要我的料理「正常」，小壯丁都會吃光光。這次的小火鍋也是如此，我們一邊聊著校園紀事，一邊用餐，突然，他從豐盛湯料中，挑出細細長長顏色清白如湯底，夾處在煮軟的高麗菜葉縫中很容易被忽略的兩根金針菇，放到我的盤子裡。
「妳忘記我被妳遺傳到不吃菇嗎？」小壯丁說。
「那是香菇。這是金針菇。」我回答。
「還不都是『菇』。」小壯丁堅定的回答。
我懷孕時最認真的胎教就是保持快樂的心情，希望孩子培養樂觀的天性；我認真工作，期待孩子能感染勤勉的態度；我每天都告訴他我好愛他，但願他在充滿愛的能量中茁壯，並擁有慈悲的心腸。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一段關於香菇的遭遇，會讓兒子與我都經歷了恐怖離奇的食物創傷。
我剛懷孕時遇到過年，好友致贈一包「花どんこ椎茸」，並開心分享：「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茶花冬菇。」。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肥碩圓潤的白色香菇，每個體積與我的手掌差不多。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料理這種食材，就順手擺在櫥櫃裡。
直到懷孕約七個多月，某日吃到管家美員便當裡的滷香菇，驚為人間極品！美員吃素，經常使用香菇增添蔬菜中的鮮味。那天，在便當的綠蔬菜與黃炒蛋之間，出現味道香濃的黑色香菇，油光的色澤，甘甜的口感，讓我幾乎把她便當裡的香菇都吃光了！
我問美員這是怎麼做出來的？美員說：「很簡單，只要加水加醬油和冰糖，全部放進去滷一滷就可以了。」
這時我突然想起置物櫃裡被遺忘的「花どんこ椎茸」
挺著七個月大肚子的我，找出廚房裡的大型湯鍋，按照美員提供的做法，放入水、醬油、冰糖。當我打開那一包花どんこ椎茸，果然幽香撲鼻，不但清新鮮美，且飽含潤澤的濕度，誘惑著我好想把它當作零食生吃。
有人說懷孕到後期，智商會變低，因為要分去一些智力給肚中的胎兒使用。就像這次的香菇料理，我已經站在瓦斯爐前看著鍋中熱水滾沸，卻對於食材與水、醬油的比例完全沒有概念。
在準備放下花どんこ椎茸的當時，心中充滿猶豫，究竟該將花菇全數放入？還是先試幾朵滷滷看味道再決定？這種白色椎茸，跟美員請我吃的黑色香菇很不一樣，我可以這樣滷嗎？美麗潔白的花どんこ椎茸，被我這樣用醬油淹過去，還能看到仿若藝術品般的色澤與紋路嗎？
可是我懷孕七個多月了，說不定，明天就會早產，那麼我再也沒有機會下廚了，也吃不到好好吃的滷香菇了！於是我決定一次處理完畢，將整包花どんこ椎茸都倒進了黑色的醬油冰糖水湯鍋裡。
我感覺到肚子裡些微不安的胎動，我跟小壯丁說：「乖乖！媽媽在做菜。」
其實我沒那麼愛吃香菇，平常外食時，香菇雞湯從來不是我的首選，在懷孕七個多月時，突然對滷香菇產生慾望，應該也是某種詭異的荷爾蒙作祟，讓我在毫無才華的廚藝光譜中留下永恆的印記。
在漫長的滷製過程中，我始終沒有聞到滷味香。這鍋滷味跟印象中父親滷牛腱、豬肘子肉、海帶與豆乾的誘人香味實在相差太遠，眼下嗅覺完全無法引起任何垂涎快感。在掀開鍋蓋之後，我看到更驚人的畫面。原本只有手掌大的花どんこ椎茸，吸收水分之後，膨脹成泰國芭樂那麼大，而且，它是黑色的。
這……這還能吃嗎？我怎麼會把美麗的花どんこ椎茸，搞成這個樣子呢。我不敢再煮下去了，我好害怕繼續煮下去它會膨漲成小玉西瓜那種體型。於是我趕緊熄火，撈出全部的花どんこ椎茸，用盡家中所有的餐盤湯碗都放不完這些香菇們，它的體積，已經比原來的包裝多出五倍。
望著總體積比我七個月肚子還要大的香菇們，我根本無法一次吃完。於是，我又異想天開把香菇風乾，就像水母曬乾以後會變成海蜇皮，扁扁平平好收藏。
於是，我把所有餐盤湯碗中的香菇，整齊排列在餐桌上，讓它們自行在室內風乾，就像曬魚乾那樣。
那時在電視台上夜班，下午兩點進辦公室，直到播完夜間新聞才回家。深夜走進家門，打開餐廳燈光，迎面而來滿桌漆黑的香菇，彷彿厭世夜叉。經過一天的自然空氣乾燥法，它們只縮小了零點一公分。基本上，跟我出門的時候還是一模一樣。
我取一顆香菇當消夜，輕輕咬一口，起初味道還可以，稍後卻引發另一種難以形容的矛盾、平庸與匱乏。這是一種醬油水加熱煮沸蒸餾滾燙又蒸發一切的氣味，是單調的黑色水彩畫輕輕灑上鹽巴，是讓海嘯不幸沖刷稀釋一百倍的陳年黑豆醬油，是讓我的口腔忍不住迴盪起《命運青紅燈》：「紅燈咀止阮不通行這條險路，是我好奇願意吃鹹甜酸苦。」
命運是自己選擇的，我從自己滷煮的香菇得到最大驗證。為了負責，我決定將這鍋滷椎茸，努力吃乾淨。
第二天早餐，黑色花どんこ椎茸；午餐，黑色花どんこ椎茸；晚餐，在公司吃便當，也是花どんこ椎茸。同事們紛紛詢問這黑溜溜的一坨是什麼東西？我說：「滷香菇，好好吃喔，要不要來一塊？」可惜沒人有興趣。
第三天早餐，盛好一盤花どんこ椎茸之後，轉身看到冰箱裡還有六個透明保鮮盒全部裝滿黑色香菇，我突然作噁起來。
孕婦在前三個月容易害喜，因為體內絨毛膜促性腺激素會刺激嘔吐中樞，屬於自律神經短暫失衡，通常在懷孕中期之後就會改善。我卻在懷孕七個多月才突然產生強烈的孕吐感，這倒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口腔，我的胃壁，我的大腸小腸與直腸，全部都抗拒著讓花どんこ椎茸繼續進入食道。我再也吃不下任何一口香菇，甚至連看到它的形狀都害喜。
經歷這次經驗，往後三年我都不敢吃香菇。直到小壯丁三周歲，突然想起天冷時，父親會燉上一鍋香菇雞湯。父愛讓我戰勝了長期以來對香菇的恐懼，我將幾粒乾香菇，泡水，去蒂，置入雞湯裡。砂鍋熬煮兩小時，充分釋放美味。香菇有一種特殊氣息，它來自純淨山中，來自無汙染的原木，它和松露一樣是食用真菌，彷彿也共同分享三千年的飲食文明，來自遠古的樸素氣息，令人悠然神往。
三歲小壯丁純真乖巧，打從娘胎出生以來，娘餵他吃什麼他從來歡喜接受，只是這一次，只是啜飲一口香菇雞湯，他就直接吐出來。
第二口也是，直接吐出來。小壯丁臉色變得黯淡，眼神充滿無奈，嘴角緊抿，咬住牙齒，再也不讓我餵第三口。
這個雞湯跟我之前燉過的所有雞湯都是一樣的步驟，唯一的不同只有加進香菇。往後，在我所有的料理中，只要加入香菇，都會看到小壯丁面露哀愁。
一直到今天，他還罹患「恐菇症」。即使只有兩根細細長長已經煮到快融化的金針菇，依然被他眼尖挑出。
我很好奇，難道真有「胎教」這種不可逆轉的天生品味嗎？於是，我會故意挑戰他的觀察力，把少量香菇用磨碎機磨成泥放進肉燥裡，或把磨菇切得極薄熬煮在番茄肉醬中，或是把杏鮑菇切成正方形裹上麵包粉假裝是油炸起士，或把猴頭菇剁成畸零狀加上重口味的九層塔一起炒蛋。
無論我如何偽裝「菇」的造型，小壯丁永遠像個天生會尋找松露的山豬，一秒鐘就判斷出這道菜裡面藏有香菇，任何種類的菇。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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