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朱國珍專欄】小壯丁念小學時,某日搭乘公車途中,我問他:「如果有一天走投無路了,你要不要陪我推三輪車去賣地瓜?」
「不會的。」小壯丁迅速回答我。
我問:「為什麼?」
「我的第八感很強。」小壯丁回答。
「喔,那麼前面七感按照順序怎麼排?」我問。
當時公車行經山路,搖晃不停,我必須努力專心側耳傾聽他的說明。
「第一感是喜感,第二感是『床感』⋯⋯」
「等等!什麼是『床感』?聽起來色色的。」
「就是很『爽』的『爽感』。」
原來是我聽錯了。小壯丁說的是「爽感」不是「床感」。
「那麼第三感呢?」我又問。
「第三感是第三感,第四感是第四感,依此類推,到第八感就是我最強烈的感覺。」小壯丁天真的回答。
我望著Baby小壯丁,好奇他為何會這麼樂觀?這孩子,在我懷孕十二周做第一孕期唐氏症篩檢時,檢驗結果是六十五分之一機率的唐氏症。
六十五分之一的機率,醫生看到這個結果忍不住眉頭緊皺,勉力安慰我:「這只是單方面由母親的血液,以及妳的年齡(高齡產婦)做出的評估。要進一步做羊水染色體核型分析的結果才是最準確的。」
俗稱「羊膜穿刺」的羊水染色體核型分析屬於侵入性抽取羊水檢測,必須等胎兒成熟到十六周大才能進行。那時候,小小壯丁已經在我肚子裡和我一起生活四個月了,如果染色體確定異常,我該怎麼辦呢?
一個新生命在我的肚子裡,剛剛開始孕育人生,他應該也想要勇敢的活下去吧!那時候,我只剩下祈禱的勇氣,因為我也很害怕,我害怕要做出殘忍的決定。雖然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已經很殘酷,而且大多數時間並不友善,但是,我們不要因此自怨自艾,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好事,我們也許還沒有看見。
在這兩個月,我一邊等待胎兒成熟,一邊等待檢測結果。我很惶恐,也很堅強。我實話實說,用大人的語言告訴胎裡小壯丁:「這世界有美好,也有崩壞。希望你有機會來到這世界,我會陪伴你一起面對所有挑戰。」
也許是孕程中的胎裡小壯丁和我共同經歷許多危機,這孩子出生後絕不輕易掉眼淚。
新生兒從出生二十四小時直到五歲,必須按時接種疫苗,小壯丁從未因為打針而哭鬧。一歲半時需要抽血檢驗過敏源,我看到護士將一個抽血專用大針管從小壯丁肉肉的手背插入,我的心痛極了,一歲半的孩子卻冷靜直視這一切,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五歲施打最後一劑混合疫苗,當天在住家附近的地區醫院小兒科,按照掛號順序在門診外等候。小壯丁坐在我身邊,看到診間出來第一位穿著制服的小學生哭紅了臉,手上按著紗布,由媽媽陪同安慰離開。
接著,又看到第二位小學生也是哭腫臉離開。同時我們也聽到每個進入診間的小孩,不久之後都會傳出嚎啕大哭的聲音。
小壯丁用疑惑的眼神不斷望著一個個離開門診的小學生。在他眼中的「大哥哥」「大姐姐」在診療室裡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每個人出來都要哭?
直到小壯丁也進入診間,在醫生做了基本檢查之後,護士準備針筒打針,這時候他大概有概念了,原來是打預防針。
打針從來不哭的小壯丁,跟從前一樣冷靜承受針尖刺進皮肉的痛楚,我們一起看著針筒裡的藥液漸漸消失,注射進入體內,護士俐落地拔起針頭,敷上酒精棉,疫苗接種再度圓滿完成。
此時,小壯丁似乎想起別人打針之後的表現,他可能覺得自己也應該配合演出,竟然在打完預防針的三秒之後,突然哭泣哀嚎。
那哭聲太虛假,完全無法引起同情。醫生、護士和我同時忍不住問他:「怎麼針頭拔起來以後才哭?」
小小壯丁沒回應,也不解釋,卻慢慢降低音量,只剩下淺淺的啜泣。一離開診間,他的哭聲又頓時變大了。我看著小壯丁,百般不解,怎麼有人不是痛在當下,而是痛在回憶裡?
小壯丁的哭聲隨著遠離診間,愈來愈減緩。我們母子還沒走出醫院的大門口,他已經不哭了。
我忍不住問:「這次打針到底有什麼不同?」
小壯丁說:「每一個進去打針的人都哭了,所以我也要哭一下。」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更多文章見作者臉書,經授權刊載。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