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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父親病榻祈禱文之三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父親在加護病房裡,度過了跨年夜。他九十五歲了,從來不曾,從來不曾長期住過院,更別說是在加護病房裡度過跨年夜,而且,還沒法在家人的陪伴下。
    意識渾沌的他,或許並不清楚,這日夜的交遞,到底怎麼一回事。不過,我們做子女親人的,卻很慶幸,他又熬過了一道年關。
    跨年夜那晚,我想我們全家都各自仰望天空,默默在為他祝福:老爸新年快樂啊!我去加護病房探視時,注意到他的牙,天涯寥落,幾顆牙,點綴在牙床上,最能顯示他的老邁。
    以前,他常自誇,嘴裡沒一顆蛀牙。真的,他的年代三餐有飯吃都算幸福了,哪來那些會蛀牙的甜點食品呢!印象中,老爸一口潔白的牙齒,直到他很老之後,依舊是他健康的註冊商標。
    他勤於刷牙。飯後漱口。刷牙像一種儀式,早晨,呵,嘩啦啦,刷牙很誇張,不用漱口杯。夜裡,睡前,啊,嘩啦啦,刷牙依舊很誇張,照樣不用漱口杯。
    清晨,聽他刷牙聲,我們不想起床也已經醒了。夜裡,聽他刷牙聲,我們知道老爸要睡了。
    沒想到,這幾年,牙一顆顆脫落,他真是老邁得不在乎自己的門面了。當然,老邁的徵兆,除了牙一顆一顆脫落外,另外明顯的,是他的腿腳的萎縮。乾瘦,粗糲,腳趾甲灰黃灰黃。
    我望著它們,心想噢買尬,走了九十幾年的雙腿,雙腳,必須這樣嗎!我望望自己的雙腿,雙腳,在三十幾年後,也會那麼走過世紀的疲憊嗎?我自己的小腿,腳趾,經常性的長跑,腿肌尙稱結實,腳掌渾厚,肌肉還有彈性。然而,再三十年後呢?!
    三十年前,我父親還是可以登上梯子,修理吊燈,油漆牆面的壯漢啊!
    而今,我坐在他身邊,聽著胸部擴張器,規律的起伏著,靠著一起一伏的擴張,讓他的肺部能撐起一片空間,讓足夠的氧氣湧進去,讓足夠的二氧化碳排出來,而原本這些都是一個健康的人,毫不費力的生存本能,而今,我父親卻嚴重的,不能完全仰靠自身的能力去完成了。
    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挫折呢?
    我記起來,當我還算年輕的時候,去探望一位老同學的父親,年少時,他常拍著我肩膀,回顧他抗戰時棄文從武轉進軍校的往昔,然而,我去探望他的時候,他兩度中風躺在床上好些年了。
    同學說他父親很憤怒,沒來由的很憤怒。
    我想也是吧,如果你曾經自以為身健如牛,奔放如狼,如今,卻陷落於一張小床上,連大小便都要等著旁人幫你換尿布,你怎麼能不憤怒,不生氣呢!
    父親已經很福氣了,直到九十多歲,他還可以自己刷牙,洗澡,緩步走動,牙齒零落卻仍能吞食母親為他熬煮的麵食稀飯,裡頭加了碎碎的蔬菜,肉肴。一小口,一小口的吞嚥,那是他的幸福,也是我母親的幸福。
    但,日子一天天過,年關一年年過,他終究是越來越老了。我們不想開那扇老邁老去的門,然而,那門那窗,終究要悄悄地打開的。
    一年一年過去。人生不疲憊,不因歲月而萎靡,不因生命歷程裡的悲歡離合而困頓,可能嗎?又怎麼可能呢?
    我望著父親,或許是躺在加護病房床上的緣故吧,身形似乎更萎靡了。但他畢竟九十五歲了!天啊,我自己都過了花甲,還能不能用我的雙腿,雙腳,踏進人生的第九個十年呢?我自己也沒有什麼把握啊,不是嗎?
    但我父親就那樣頑強地,跨進了第九個十年。
    這些年,我悲情的,送走了一些同輩友人,甚至有比我還年輕的。每次,我都會問:你能不謙卑的,在不可知的際遇之前,低頭嗎?然而,父親是那麼樣的倔強,在歲月的閘門前,一年又一年的,頂起年關,以他的軀體,一年又一年的,向我們展示了他的生命力。
    我必須承認,在生活遭遇不少逆境,在生命遭遇到底有什麼意義的疑惑時,我有時會想到我父親。他雖然沉默。他雖然讀書不多。他雖然常常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不過,我每每想到,他一介大兵,扛起我們一家六口幾十年的生計,我就會跟自己講:這硬漢,一輩子只為了家!
    父親八十多歲後,身形真是被歲月的重力,壓彎了脊椎,壓壞了膝蓋。以前,讀文章,寫文字,很輕易用到「佝僂」這字眼。總感覺,人,彎了腰,駝了背,腳步蹣跚,步履踉蹌,都是歲月的必然。然而,自己的父親,有朝一日,日趨「佝僂」時,自己卻不是那麼想當然爾的,輕易便接受了。
    我什麼時候發現「父親佝僂了呢」?回想起來,我發現我真沒法回想出確切的日子。你呢?你父親老了,你母親老了,你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老了的嗎?
    彷彿還記得他能自己一個人出去遛狗。彷彿還看見他慢慢踱步在黃昏的巷弄裡。彷彿還聽見他喃喃自語不行嘍老嘍看不清聽不清嘍。彷彿母親才提起你爸忘記這忘記那的。
    這些,林林總總的訊息,都在交代我們:爸他真是漸漸老去了。誰都想活得久一些,但誰能確切的,有把握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呢?父親九十多了,母親八十多了,朋友都說你別擔心,你們家基因很好,肯定長壽的。
    我望著父親,想著「長壽這件事」。生命的長度不夠,我們不可能等待到日常裡許多美好的事物吧?愛情的甜美需要等待。婚姻的果實需要等待。
    職場投入的甘苦需要等待。子嗣的教養需要等待。中年的穩健需要等待。初老的熟成需要等待。老年的從容自得需要等待。
    不夠長壽,我們不知道年輕時「難以想像的未來」究竟會不會來!?然而,長壽的代價,亦可能是自己要親睹:身體,健康,心靈,在歲月的風化中,一片片的散落去。
    我買了一盒乳液,輕輕的,在父親乾燥如老藤的小腿上擦拭著。但父親喃喃的搖頭。我問他,痛嗎?
    他唔唔的發出我聽不清的字眼。但我再問他,痛嗎?不要擦嗎?
    他吃力的點點頭。我停下沾著乳液的手掌,不知該怎麼辦?
    加護病房外,醫護人員走過去走過來。窗外有陽光。天空有一片片的雲朵。我父親卻老邁到,連我抹擦乳液在他身上的力道都不能承受了。
    而這,卻是跨年後,又一個新年的開始。

 


作者為知名作家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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