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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國珍》18歲「小壯丁」成長記之五十四

    【愛傳媒朱國珍專欄】懷孕時,女友們熱情提供各種「教養媽媽經」。其中最吸引我的一個理論是「閃卡」。這是美國某機構設計出來幫助腦損傷兒童復健的教材。它是一張正方形白色紙板,分別列出從○到一百的紅色圓點。每天在嬰兒的眼前快速閃過一遍,據說不但能夠幫助腦傷兒復健,還能使正常兒童增高智商。
    我對各種知識充滿好奇,即將出生的小壯丁剛好是實驗品。於是,從小壯丁只能睜開一隻眼睛時,我每天都在他眼前閃過這一○一張卡片。
    剛開始他的眼睛確實會注意卡片,幾個月後,他能夠控制脊椎抬頭轉頭,就刻意迴避這些閃卡。為了讓他「做功課」「長智商」,我不厭其煩地在他視線範圍內閃卡,但是小壯丁的眼神黯淡,而且騷動不安。
    小壯丁那時才幾個月大,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我也無法跟他講道理,他不配合練習閃卡,逐漸讓我感到乏味,於是我懶散起來,偶爾想到才會閃一下。
    某日,我穿上新洋裝準備出門,這是一件有著腰身設計的連身及膝裙裝,白底軟緞點綴紅色幾何圓點,很有電影《羅馬假期》中的復古情調。
    我開心穿上新衣走出房間,準備和褓姆懷裡的小壯丁吻別。沒想到,小壯丁一看到我,瞬間大哭起來。
    剛剛還在安靜喝奶,平常看到我只會笑的小壯丁,突然間反常地嚎啕大哭。我走近他,想要抱他安撫他,他更是害怕地轉頭,拼命往褓姆的懷裡鑽,不讓我靠近。
    這倒底是怎麼回事?涕泪交流的嬰兒小壯丁一邊躲避一邊又不時轉頭尋找我的臉龐。但是,只要他看到我身上的衣服,就立刻又慟哭起來。
    我突然領悟到,是不是我身上的「紅圓點」引起他劇烈反應?難道是過去半年我在他眼前閃來閃去的白卡紅點造成無法抹滅的陰影?讓他一看到我把「閃卡」穿在身上,不會說話的他只能用哭來表示他的痛苦?
    我馬上衝回房間脫下身上的閃卡造型,刻意選擇絕對不與任何幾何圖形產生聯想的素色衣物。重新換裝,再次走到嬰兒小壯丁面前,他已經恢復平靜,雖然依舊噙著淚水,但是現在能夠笑了,也願意讓我親親抱抱。
    那次經驗,讓我體驗到「揠苗助長」的恐怖。我只不過是拿著紅點白卡在嬰兒面前閃了幾個月,沒想到竟造成孩子看到紅圓點的衣服都會恐慌到哭泣。小壯丁的反應讓我警覺到這個實驗已經失控,原本是為了幫助腦損傷兒恢復健康的教材,沒想到反而讓正常的嬰兒有了創傷。
    隔天,我把價值上萬元的閃卡全部丟進資源回收桶,希望能消弭我的罪惡感。
    當時也有許多「左右腦開發」的論述「左右」了我的教育觀,直到閃卡事件爆發,我才意識到培養孩子成長的過程絕對不是製作鵝肝醬,更不可能光靠著拼命塞東西給孩子,孩子就會頭好壯壯。
    小壯丁會走路後,家裡坐不住,我們開始出外探索。小壯丁是好奇寶寶,只要是附近腳程可抵達的「補教機構」課程,他全部都要參加(我後來才發現,並不是小壯丁有興趣,而是獨生子想找朋友玩的本能)。算一算,小壯丁上過的課有「益智邏輯」、「潛力開發」、「美感律動」「兒童塗鴉」「體能統整」等等,以及被鄰居揪團享優惠價的基礎鋼琴班。
    小壯丁三歲半開始學鋼琴,團體班規定媽媽必須坐在旁邊安定孩子的情緒。每周上課一小時,老師同時指導八個學生,小朋友其實都在摸琴鍵而不是彈鋼琴。
    但是,我非常享受與小壯丁並肩坐在鍵盤前的時光,聽著叮叮咚咚的樂聲從寶貝的指間流曳,比起國家音樂廳裡的任何演奏都珍貴,因為這是我的孩子所流露的感情,就算不小心彈走音也是隱喻,象徵著我們母子倆共同度過的許多低潮,最終它仍然會完成一首歌的美麗。
    那些由小壯丁彈指間的輕柔旋律,經常讓我腦海浮現出一種畫面,當我兩鬢霜白,齒危髮稀;當日薄遲暮,黃昏過後,我真希望能在小壯丁的鋼琴聲中,永遠優雅地沉睡。
    持續九年的鋼琴約會,直到孩子小學畢業,考過七級證書之後,他跟我說不想再學了。七級程度只要求彈完九十秒《彩虹的風》與《塔朗泰拉舞曲》。我很喜歡這兩首曲子,雖然總共只有三分鐘,但是對我而言已是永恆。
    學齡前小壯丁最喜歡的是律動課。朋友推薦的知名美育課程就在住家附近,我們去參觀時剛好還有名額,就讓三歲小壯丁去玩。
    這個課程規定要穿韻律衣和白褲襪,像是要跳芭蕾舞。我第一次給小壯丁套上白褲襪時,他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就像過去我給他戴上長捲髮假髮那次,臉上表情就像是「我覺得案情不單純」的劇照。
    我說:「我沒有在鬧你喔,等下到教室,你就會發現所有人都這樣穿。」
    上次我給小壯丁戴上長假髮,模樣實在嬌媚極了,就在我轉身拿相機準備拍照留念時,小壯丁瞬間扯下假髮。我後來又給他戴上假髮想要拍照,他還是一秒內扯下。就這樣兩人交手數回,幾乎演出全武行。
    那是小壯丁最不信任我的一次,而且跟我來硬的。我擔心這次他也會撕扯白褲襪表達抗拒,因此我只能讓證據說話,到了教室,確實所有小朋友都穿上了白褲襪,男生是藍色褲裝,女生是粉紅色裙裝。
    學齡前,小壯丁玩得最開心的是體能教室和兒童塗鴉。這種課程,媽媽只能在外面看,讓三歲小孩獨立學習紀律、服從、社交與創造。
    小壯丁成長過程,經歷各式各樣的「學齡前教育」的花樣,例如 閃卡或潛能開發。這一切到底有沒有增進智商?律動或跳舞是否強化了身體協調與統整能力?手作塗鴉的色彩運用,有讓他對藝廊或博物館產生興趣了嗎?
    我到現在都沒有答案。
    我只記得,在那些小壯丁還需要我牽著手帶他經過紅綠燈,在教室外面的玻璃窗站五十分鐘只為讓他隨時抬頭都能看到媽媽,在他上完律動課滿身大汗時立刻為他換上乾衣服避免感冒,為他揹起厚重的噴漆木板藝術品帶回家收藏,以及在舞蹈課結業公演時坐在觀眾席拼命鼓掌歡呼。那些點點滴滴,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忙碌現在都感覺是幸福。
    偶爾母子倆吃頓潛水艇三明治就是小小的慶功宴,小壯丁給潛艇堡取個暱稱叫做「蔬菜多多」,而他也會把所有的蔬菜吃乾淨。乖巧的舉動曾經讓一位老太太特別走近我們,不斷稱讚小壯丁:「你好棒!願意吃蔬菜。我的孫子都把生菜挑出來丟掉,你卻能夠吃這麼多生菜,實在太棒了。」
    老太太離開後,小壯丁問我:「為什麼老婆婆的孫子不聽話,不吃菜菜?」
    「嗯,我想,有些孩子會挑食。這樣會營養不均衡,不太好。」
    小壯丁繼續把生菜吃完,他從來沒有抱怨過,即使我們的下午茶約會是如此簡單。這些光景,都是小壯丁進入十二年國民教育之前的點點滴滴,直到他二十歲。
    求學之路,小壯丁從來就不是學霸,但是他看到長輩會打招呼,吃飯時先為外婆夾菜,任何時候都不會輕視弱勢者。我們的生活條件也許無法積極入世參與各種社福團體,但是我們負責任地照顧好自己與身邊的人,這種在能力所及的小地方尊重每個需要照顧的人,我認為就是美好的質地。
    小壯丁十二歲,即將轉骨變大人時,我遭逢生命低潮,有陣子爆瘦的非常厲害。他彷彿明白我的心事,試圖安慰我:「妳可以找惠美阿姨聊天。」
「惠美太單純,不懂得我的難處。」
「那妳找Rebecca阿姨聊天。」
「她自己的家務事已經夠忙了。」
「那妳找我聊天好了。」小壯丁自告奮勇。
「好啊!我就說實話囉。我感覺我是一個很失敗的人,做什麼事情都失敗。」
「不會啊!」小壯丁立刻反應:「妳做媽媽做的很成功。」
「有嗎?」我說:「一個成功的媽媽會教出一個每天打電動玩具的孩子?」
「那妳還是不要找我聊天好了。」小壯丁做出結論。
     做為男孩,小壯丁有陽剛也有細膩的一面,特別在他唸國中以後,那股學做小大人的姿態,實在可愛極了。
    他會在見到我愁容滿面時,對我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做妳開心的事,妳可以出國旅遊。」我跟他訴苦自己對寫作失去信心。他説:「寫妳想寫的就好。」
    我好奇這個中二生怎會如此貼心,調侃著問:「這是你媽教你的嗎?」
    「開玩笑。我是誰啊!」小壯丁驕傲地說。
    這個回答,終於讓我卸除自閃卡嚇哭小壯丁以來的長期罪惡感。我覺得,或者我可以考慮把那件紅圓點的洋裝,從衣櫃再拿出來穿。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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